七日后，恰好是寒霜部落的春会，所谓春会，其实类似中原的七夕，是情男情女们互诉爱意的日子，在这样的一天里，男子会向自己心仪的女子送出红花，而女子若是收下了，则表示她同意了这名男子的求婚，无需媒妁，也无需族长同意，便会得到全族人的祝福。
而相传这春会，便是传说中的大圣女与自己相爱的男子精魂注入双剑之中的那日。
且与传说中相同的是，这日，因着山谷之中，春暖更甚谷外，漫山遍野的桃花一夜之间齐齐盛开，朵朵花瓣中有着淡淡的红晕，有如冰玉般清爽宜人。
清幽独自立着，她望着晚霞的余晖自花树枝丫间和缓流过，只觉那粉红桃花开得惊心动魄，风过无声，卷起桃花飞落起舞，当真是美极！
渐渐，她目送着最后一缕霞光隐于山崖之后，轻轻地挪动了下早已是僵滞麻木的身子，柔缓的替自己紧一紧碧色披风，离开了营帐，便朝寒霜部落出谷口的长桥走去。
师兄特地选了这春会之日，想是有着别样的含义。
去长桥的路，其实并不远，她走的也并不慢，可不知为什么短短的路，却似总也走不完。晚风飒飒吹起她的披风，她的心跳得渐渐有些凌乱。
河水清凉的潺潺声远远便能听见，月儿已是钻出云层，寂寥地挂在树梢。
遥遥望去，轩辕无尘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清晰，好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而他等待的姿势，手中执一朵红花，在那一瞬间激起她心中全部少女时温柔的记忆。记忆之中，多少次，师兄都是这般默默等着自己，等着自己练完剑，等着自己练完琵琶，等着自己从谷外温泉中修炼内力回来。生病的时候，他总会细心地在她的药中炖上一只雪梨，被师父斥责时，他总会好言安慰自己，甚至是打雷的时候，都会默默陪着自己。
十多年的朝夕相伴，近乎亲人般的感情。
多少次，他曾经这样等着自己。
只是那等待的姿势，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与荒芜。独自立在长桥之上，他正怔怔望着桥下流水潺潺，手似是愈攥愈紧。
月光如银挥洒，河水中粼粼波光亦是折射出无数道幽冷的光芒，映着他一袭银衣飘飘，几乎浑然一处。
飘然侧首，轩辕无尘本是黯淡的容颜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几步向前，他的脚步却突然凝滞在了长桥之上，再也迈不开步子。望着她空空的肩头，只有碧色披风翩飞，没有包袱，甚至连射日弓都没有带上。
他的心，一分一分往下坠，直至沉入深不见底的谷底。
然而，绝望的感觉，在那一刻却意外地平淡，淡得心中掀不起一丝一毫涟漪。他早知道会这样的，他意料之中的，又缘何会失望呢？
清幽亦是在桥边止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瞧着他手中的红花，眼神微微一晃，她静静道：“师兄，我来送你一程。你说过，若我不来，你我十多年的同门情谊，便如同烟云消散，我不舍。可我，也不能跟你走。”
轩辕无尘缓缓垂落身侧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轻轻一松开，夜风立即吹落他手中的桃花，月夜下，粉红的颜色，落在河中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
他的声音有些空洞，“为什么，不能跟我走？”
清幽避而不答，只道：“那天，巫神曾私底下问我，肯不肯做大圣女。我是白若月的女儿，那正是他心中最佳的人选，而且我的父亲也是紫竹国人。我跟他说，也许是因着我身上携带着绯腹毒蛇，而他权杖之上的红蛇跃至我身上，也许只是一种寻找同伴的本能。巫神笑着摇摇头，他说，圣女缘分亦是天定，若是因着绯腹毒蛇，当年成为大圣女之人也许便是我的师父白若星了，师父她是整个寒霜部落中最善御蛇之人。所以，他希望我能留下来，为整个寒霜部落祈福。不过是到二十五岁罢了，时光飞逝，只是转瞬间的事。”
轩辕无尘苦笑道：“你也拒绝了巫神，是么？”
她笑笑，“师兄，今日我不能跟你走的原因，与我拒绝巫神的理由相同。只因，我有了我爱之人的孩子。你明白的，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我最敬重的兄长。我与凤绝两情相悦，我自小无父无母，所以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不需要奢华富贵，也不需要显极荣耀，只要每天日落的时候，当我做好了饭，热腾腾地端上桌，让我的孩子能欢快地跑去打开门，迎接他的父亲一同坐下吃。只要这样平平淡淡便好。”
伸手，清幽自腰间取出一枚锦袋，藤萝绣金莲，她轻轻松开袋口的金环，里边因着来到了寒霜部落而兴奋了多日的绯腹毒蛇，“簇簇”地钻了出来，红蕊不停地吐着，极是高兴的样子。
蛇本是冷血动物，也会这般思念自己的家么？
清幽微微一笑，她蹲下身来，将缠在手腕上的绯腹毒蛇轻轻放落在草地上，抚着绯腹柔软如丝带的身子，她低低道：“回去罢，回家罢。这里四季如春，即便没有我的血喂养，你也不会冬眠。”
绯腹毒蛇似有一些不舍，它的头轻轻蹭在清幽的脚边，迟迟不肯离去。
她极小心地踢了它一下，“去罢，这里是你的家。去寻找你自己的生活罢。”
绯腹毒蛇缓缓地移开一分，移开一寸，又移开一尺，最终游移着身子，“嗖”地一声钻入草丛之中，与浓烈的夜色融为一体，再也瞧不见。
清幽目光注视良久，唇角含着笑，只问道：“师兄，你瞧，绯腹似乎很高兴呢。它终于回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也许是去找它的同伴，也许是去找它的父母，也许……”她的话，柔柔止住，不再继续。
轩辕无尘默然颔首，眼中多了几分柔和。
清幽近前一步，郑重下拜，“师兄在上，请受师妹一拜。”
他愕然，连忙上前一臂将她扶起，蹙眉道：“清幽，你这是作何？”
清幽仰起头，光洁的脸庞因着坦荡、爱悦和欢欣生出一层奇异的明亮光辉，“请师兄成全我与凤绝。从前，我因着家国阻隔，不敢轻易去爱他。后来更是因着他将我推离身边而心灰意冷，我辛苦瞒着他，答应了师兄的求婚，只是想保住我与他的孩子，保住这个我如此珍视的孩子。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不论我与他从前有着什么样的过往，不论我与他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心结，不论将来我与他的立场是否对立。此时此刻，在我心中皆是烟消云散。我再也不会逃避，我要和他一起去勇敢的面对，不管前路有多么难走，我都会坚定地走下去，永不回头！”她再拜，“请师兄向疼爱自家妹妹一般待我罢。还请师兄成全。”
轩辕无尘后退一步，步伐有些沉重，颤声道：“可是，他就要娶洛云惜为正妃了，这样你也能容忍么？”
清幽唇角依旧含笑，“从前，他珍视我，娶我为妻，是我没有珍惜，辜负了他的情意。如今他虽然将我休离，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会娶别的女子。可我知道，他的心里只有我，我知道他不会爱上别的女子，在他的心中，我永远是他的唯一，不就是他的妻子么？所谓名分，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我不会在意。”
他不置可否，只是将清幽自地上拉起。英俊的容颜有些单薄的憔悴，沉默片刻，他轻轻地叹息着，“清幽，有些事我不瞒你，此次所谓联盟，其实无邪他另有打算，他与皇甫昭之间在夜都开渠之事上达成了协议，原是圈套而已，巨细我也不是很清楚。而且，我甚至怀疑，圣教之事绝非黑蝶操控这般简单，也许她背后支持之人就是皇甫昭，也许还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阴谋。黑蝶临终时虽幡然醒悟，可她走的匆匆，留下了这么多未解的谜团，着实遗憾至极。我不知道，你要如何去面对将来的事……”
“师兄，我会致力于维系东宸国与凤秦国两国之间的和平，我会坚持不懈地去努力的。”她字字说着，清润如水的眸中流转如星波浩浩。
他望着她，神色渐渐怆然，这怆然之中更是一种悲伤。
多年前，她也是用这般清润如水的眼眸，盈盈望着自己。他不会忘记，少女时的她红唇轻启，声音婉转，字字铿锵，“师兄，我要出谷，我要下山，去拯救苍生于水深火热！”
从前，他没能阻止天真单纯的她下山，才会有后来那许多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同样在今日，她眸中的异常坚定，他亦是无法阻止。
从前他无法阻止的悲剧，难道今日还是不能阻止么？
还是说，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并非他能力所能抗拒？
良久又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着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
片刻后，声音中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他轻轻问：“两国和平，谈何容易？如果，你办不到呢？”
她亦是轻笑，菱唇微启，只说出八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他清俊的身形狠狠一怔，牢牢看着她，明净的目光几乎要望入她的眼底，更想找出一丝半点动摇与退缩。
只可惜，没有。
罢了，罢了，她都这般说，自己还能如何？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渐渐与夜色一般凄暗。仰头，天空一轮明月高悬于空，益发地明亮，却将他的无奈与悲伤照得无处容身。
河边桃花盛绽，树木青青，他只轻声道：“清幽，桃花红了今日，可惜明日便没有了。我只希望你能似青叶依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拂过她的脸庞，指腹间碰触到的皆是她微凉的肌肤，好似上好的美玉般光滑。
他不舍，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如今却要与她永远分离，他真的不舍。
几乎是突然地冲动，他拥她入怀。清新的气息一如从前，淡淡的，如沐春风。话语好似绵绵春雨落在她的耳际，“清幽，我走后，你自己要保重！”
她没有挣脱他，只是极轻地极轻地点头。片刻后，才开口道：“师兄，青叶虽常在，可原也没有桃花一日绽放，光华美丽永远停驻在人们心中来得震撼。月儿西沉，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师兄你……一路顺风……”
他缓缓地、缓缓地松开她，望着她若梨花绽雪般的笑容，望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走去那个从今以后再没有他的世界。
他知道，她这般走了。
就再无退路了。
或许时光能停在这一刻也是好的，她就不用去面对将来不可预测的风风雨雨，是惊涛骇浪，还是会化作绵绵细雨，也许，只有上天能定。
目光，黏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无端端地紧张起来，她会不会就这样走了，不再回头看他一眼，毫无留恋？那日后漫漫长夜，他又要如何靠着往昔旖旎的回忆熬过？
忽然，前方的她飘然转首，清丽的容颜伴随着浅浅的笑容在迷蒙月色中缓缓乍现。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大声喊道：“清幽，其实……你中媚药的那晚，我没有碰你。”
原本有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他的胸口，却在说出真相的那一刻，陡然轻松起来。如果，她要面对的是荆棘坎坷的前路，自己所能做的只是，减轻她心中的负担……也只能这样了……
清幽回首间，神情转为惊愕。
他却笑容清澈而甘醇，“那天，你用利刃在自己手臂上划过数道痕迹，苦苦煎熬着媚药灼烧之苦，我不忍，只是出手点了你的睡穴，喂了你一些驱热的汤药罢了。对不起，为了能留住你，我欺骗了你……祝你幸福！”
他转身离去，心中除了轻松，还有一丝甜意，她最终，还是回首一顾……
***
夜景迷人，今日的天空蓝的发黑，黑的深邃而又纯粹。
寒霜部落的春会之夜，异常热闹，这里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喜悦，弯弯的眉毛，略略上扬的眼角，跳动的火苗映得在场每一个人的笑脸都是红彤彤的。
不远处，有人围着篝火正在烘烤着整只的羊，烤肉的香味似能飘至千里之外。
也有人开始轻轻的哼起了祝酒歌，悠扬的歌声在山林间草原的上空萦绕着回荡着。
凤绝独自坐着，他离着人群不算近，亦不算是远。
离得近了，他害怕自己因着没有相伴之人而更显孤寂。可若是离得远了，他更不愿独自面对自己心中的苍凉。
后背依靠着大石，他一动也不动。
他今日穿的十分随意，只将乌黑的发丝系在了肩后，一袭宽敞的黑色金纹锦袍，腰间配着纯白镶嵌美玉的腰带。黑白相间，以金色做衬，即便是沉默无声，也丝毫不减王者之风。不远处的姑娘们时不时地朝这边注目，一脸钦慕。
他浑然不觉旁人的注目，只是寂寂仰起头来，看着月亮渐渐爬上树梢。
此时的暗夜如钟罩一般扣在了一望无际的大地之上，无数璀璨的明星点缀其上，繁密而又低矮，仿佛就挂在了群山的腰际。渐渐，美丽的繁星在他的眼中，皆是化作了她甜美的笑容。
他伸出手来，想要去抚触一下她的脸庞，可触手之间，皆是冰凉的空气。旋即，她甜美的笑容便化作了虚无。
心中不免怅然万分。七日了，今夜便是清幽作出决断的日子，七日中，他没有刻意去亲近她，左右她的决定。而这七日中，她亦是避着自己，每每夜深之时，他只望见她的营帐中始终烛火闪烁，不知她究竟在做些什么，也不知她究竟有何打算。他很想上前去问一问，脚下却始终不敢迈出步子，只得这般伴着寂寂月色，盼着天明，夜夜无眠度过。
其实，轩辕无尘说的极对，如果清幽跟着他一起走，就不用面对将来那些未知的荆棘坎坷。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自惜园中意外地出现冷月梨花镖后，他便知晓修建夜渠之事，皇甫昭必定与东宸国联手了。所以当皇甫昭前来赴宴之时，他早就打听清楚了，轩辕无尘就在附近。其实，如今他也怨自己，既然当初放手了，却为何不能坚持到底。他终究是，掩藏不住自己的心思，终究是陷得太深太深。
他仰头望着，此时月色更明亮，柔和的清辉，正普照着群山原野，天空渐渐的发白，星星开始隐退，天地间都好似披上了一层透明的轻纱，朦胧似幻。
他默默低首，望着身前不远处的跳跃的篝火，只觉眼前的火光侵入心头，仿佛就要将他烧成灰烬，可慢慢又腾起一层雾气，让他的眼前一片迷蒙。
烈焰与迷雾在眼前交织，他的心，苦楚与彷徨交织着，竟是不知自己究竟期待着她回来，还是期待着她离开。
耳畔，“簌簌”声轻响，似有人轻轻向他走来。可他神思游离，始终无法回神，只是怔怔瞧着眼前停滞着的一双浅色珠履小羊皮鞋，那样清爽的颜色，似是她。
呼吸一滞，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一寸一寸地向上移，云锦百褶长裙，青黛束腰，柔美的曲线，熟悉的清丽脸庞在篝火升起的雾气之中若隐若现。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她正双双平伸的手中，素白的颜色，映衬着她手中一条飘逸的腰带亦是幽幽如风。
他瞧清楚了，那是一条凤秦男子束腰用的腰带，素白的颜色，绣着一朵接着一朵的金色莲花，看着手工，并不精致，却十分用心，像是熬了多少个夜晚所制一般。女子给自己心仪的男子奉上丝绣腰带示爱，是凤秦国的传统习俗。她这是……
清幽望着他一脸迷茫之色，唇角微扬起轻柔的笑意，“这位公子。请你收下，好么？”
凤绝愣住，心中一时欣喜，一时酸涩。连带声音都在颤抖，喃喃道：“惜惜，你……”
她轻笑了起来，笑容与月色一般纯净，“公子，我喜欢你。请你收下，好么？手工虽然拙劣了些，比不上你腰间的白玉腰带，可却是我整整熬了七个晚上才缝好的呢。”
他依旧愣着，俊颜僵硬，始终不敢相信般，滞滞问道：“你说……什么……”
她轻轻咬唇，憋红了脸，大声喊道，“我说，我爱你！”
束缚已久的灵魂突然破体而出，她的声音清锐无比，划过澄净的夜空，回荡在了山谷之中。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她的声音都在震颤着。话一说完，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痴了傻了，竟然喊得这么大声。但是这话，早就在她心头萦绕了很久很久，一直就想对他说的。如今终于说出来了。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索性红了脸，直视着他。
身周，陡然陷入了安静之中，她方才声音那么大，附近的人群几乎都听见了，霎时，万千道目光齐齐望向她，有惊讶，有暗叹，有钦羡，更多的却是祝福。
凤绝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她从未对自己表露过爱意，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主动，是他一厢情愿。可如今，收获她深情之语，竟是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他依旧愣着不说话，清幽窘迫得双颊火热热地灼烧起来，平举奉上丝带的双手更是隐隐地发酸，咬唇，她再一次大声问道：“请你收下，好么？”
凤绝终于回神，伸手接过那丝绣腰带，突然将她紧紧抱住。夜风送来清新，他颀长的身形轻轻颤抖着，慢慢低下头来。
只是，唇齿宛转间，他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
身周的人们似是欢呼起来，继续大肆庆祝着春会，男子开始向心爱的女子簪上红花，热闹非常。
可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见，只一味沉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