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世俗风气就是这样，世俗风气会把咱们淹死的，咱们是对抗不过的。”
“咱们又没招它惹它，管他们做啥。”
“人们用眼睛就能把咱们戳死。”
“那就让他们来用眼睛戳死咱们，我看他们怎么戳死咱们，难道为了这些，你就可以不顾咱们的天性。”
“天性！”唐一如重复了一下，不禁自顾冷笑了一下，“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天性，你看整个社会都要把我们逼上死角，你说我能怎么办，我爸爸欠了人家那么多钱。”
“我们自己还。”
“来不及，再说咱们一时半会也还不起，他们马上要我爸爸做个答复，虽然我讨厌他，但是他最终会连累到我妈妈的。”说着唐一如终于哭了起来，王玉抱着她一块哭。
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她们逐渐平静下来，到最后竟然没有了声息，我以为她们哭累了，相互抱着睡着了。犹豫了片刻，我蹑手蹑脚走了进去，不料她们都坐了起来，看着我。我一时半会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僵硬硬地站在那里，王玉淡淡地对我说：“她要结婚了？”
我愚蠢而盲目地沉吟了一声：“哦，结婚啊。”
虽然我方才已经听了个十有八九，但直接听到如此说，我心里还是出现了巨大的失落和塌陷，我的耳边突然万物齐喑。王玉瞪了我一眼，“你哦什么哦，她要结婚了。”
“我听到了。”
“你听到了狗屁，她要结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喜欢她。”
“……”
“难道你不喜欢她？”
唐一如抬起眼睛看着我，似乎不认识我，而王玉直愣愣地看着我，目含凛冽之光。我终于唯唯诺诺地承认道：“对，我……喜欢她。”
唐一如眼睛一亮，又暗淡下去，似乎很感激我。而我觉得自己如坠雾里云里，浑然梦里不知身是客，听到王玉说：“对，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可是她现在要结婚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突然王玉冲我大怒。
最终王玉还是对唐一如放了行，让她回到她们自己家去结婚，只是邀请我和她一块给唐一如送个礼物。自然，绝大部分钱还是她来掏，虽然我从牙缝里攒了几个闲钱，但毕竟还是个穷学生。我们逛了好几家珠宝首饰店，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我们买了一串项链，让他们在坠子上的隐蔽处纂了两个字母，W和C，哈哈，我们俩成了WC组合了，W自然代表她，而C代表我。她要求唐一如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把我们挂在胸前，放在心上。
然而她却拒绝参加唐一如的婚礼，她说她不想亲眼看见她堕入家庭，却要求我一定要去参加。在婚礼上，我看到唐一如彬彬有礼向各位宾客致笑致谢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消失了，像无声的什么东西被吸入厚墩墩的云絮里再也回不来啦。
我从唐一如她们家乡参加完她的婚礼返回到省城，发现王玉已经变得完全平静了，她甚至在这几天里还跑出去摆摊，每天还赚了不少。
她见我回来，请我大吃大喝了一顿，热切地问我婚礼办得怎么样，隆重不隆重，热闹不热闹，男方的人长得怎么样，全然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失落和伤心。吃完了之后她要我陪她一起去喝酒，我们来到一家酒吧，里面热闹非凡，花天酒地。我们躲在角落的一个卡座里，看着那些红男绿女醉生梦死。我们喝得很慢，两个人都不说话，保持着适当的沉默。
终于她要了一包烟，点了一根抽了起来，徐徐吞吐，云雾在她口齿间变幻身姿，飘渺缭绕。实际上我也没见过她抽烟，我们倒喝过几次大酒，最后她喷了一口烟，“陈琦，我想当妈妈。”
我一时有些发懵，手遮耳朵大声喊：“什么？”
“我要当妈妈。”她也大声喊。
“哦，你要当妈妈。”
我听清楚后，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不觉激动了起来。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笑：“别想得美啦，我不会跟你，我不会结婚的。”
“你是说你不想结婚而要当妈妈。”
“嗯嗯。”她连连点头。
“哦，可以啊。”我失落地说。
“真的可以吗，不会影响孩子吧，比如上户口啊这些。”
“我想不会的，记得一两年前网上都讨论过，都形成了全国的热点，就是专门针对单身母亲啊未婚妈妈啊这些人的权益的，特别是涉及这些小孩的户口啊教育啊这些问题，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需要怎么做？”
“只有两种办法，一，随便找个男的帮你完成，……”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不，我才不让那些臭男人碰我。”我不能说我没有尴尬，臭男人，当然包括我，我就是臭男人，这让我立马又有些自卑起来。
但她说完却并不看我，我只好继续说下去，“二，就是去精子银行，叫他们帮忙，完成人工受孕。”
“精子银行？”
“对。”
“咱们国家都哪儿会有精子银行？”
“就我所知，咱们国家目前就上海啊广东啊江浙一带这些地方才有，咱们陕西省没有，甚至包括北京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我平时喜欢在网上乱翻一些资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都想捐献些精子，想想自己的精子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自己根本无从认识的什么女人摄入体内，然后怀孕生小孩，怎么想，都觉得很奇妙。
她笑了笑，长舒一口气，似乎我帮她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拿起杯子，喊：“好，干！”
我和她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干了个底朝天。
从那以后，她又消失了，打她电话，手机号码换了，去她住处，房东说早已搬走了，而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也没见她出摊。
她完全消失了。
一消失又是两年多。我已经伴随着精液的味道从大学毕业了。毕业前夕那个夏天，突然SARS泛滥，形成恐慌，全国进入非典时期，各大城市都在进行消毒和封闭式管理。我记得城市，不论哪个场所一天都要喷洒三四次84消毒液，而84消毒液像极了精液的味道，我想这是所有男生和男人都知道的。所以那个夏天，全国都充满了精液的味道，而我就是从那充满精液味道的这个夏天中毕业了。
很快也就在省城找了个工作，既谈不上体面，也谈不上辛苦，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只是父母越发焦急我的个人生活问题。
说白了，也无非就是他们的龟孙子问题。
但我总是不慌不忙不咸不淡地敷衍着他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缘分未到，缘分一到，龟孙必报。他们总是被我的油腔滑调气得骂我，而我为了躲避他们的唠叨，连着两年都没回过村子。
最近有一次我觉得自己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因此就回去了一趟。结果一回去，他们就又开始唠叨。我看到村子也越来越空，原来住满人家的房子也越来越多地变成残亘危墙，一处阴影，田野河流早已不知去向，四面楚荒。我的父母就像那些老房子，颤巍巍地坚持着，免得最后的消亡。他们说着我，突然恼怒起来，喊道：“你啊，赶紧给我把问题解决好，不要像那王玉，唉，把咱村子人的脸面都丢光了。”
唉声叹气，又似乎义愤填膺，我一听到王玉的名字，马上就振奋激动起来，问道：“诶，你们说王玉，就我姨家的那个表妹，王玉。”
“什么表妹，你哪来这样的表妹，她从来就不是你的表妹。”母亲大声说。
“哦，她咋了？”我不禁有些纳闷。
“咋了？！连她爸她妈都跟她断绝关系了，现在世事全瞎了，风气全坏了，一个女的没嫁人没结婚，领了个娃回来，还是个黑人，跑回到村子要给那黑娃报户口，真真把咱村里人的脸面丢尽了，要不是村里人不同意，还真真叫她给那黑娃把户口报上了。你说那黑娃，既没有爹，也没有爸，那不是个野孩子是啥，你说她咋那么不嫌丢人，那么不要脸，被一个非洲黑把她骗了，把她给搞了，还把她给抛弃了，她还好意思把娃生出来，还跑回村里报户口，我看就得让那娃当一辈子黑户，黑人黑户，刚好！”
虽然父亲骂得起劲，我却听得高兴，原来王玉消失了这两年，是真的去当妈妈了。
我赶紧将手机拿出来，登录QQ，查看王玉的QQ空间，果然，她的空间里上传了很多一个混血小孩的照片，那皮肤像极了巧克力，柔顺丝滑，漂亮极了。我一张一张看完，激动地留言：“这是你的女儿？”
没想到她竟然在线，立马回复道：“当然。”
“真漂亮。”
“当然。”
“你现在在哪儿？”
“省城。”
“哦哦，你怎么想着要一个黑人的精子。”
“你忘了，咱们初中时学的生物里讲过，父母的血缘关系越远越好，人种越杂越好，就是越是杂种越好，你没看，有许多混血儿就是既漂亮又聪明，所以我跑到广东接受人工受孕的时候，问他们有没有其他人种的精子，没想到他们还真有，于是我想了想，挑了一个黑人的精子。一则自然是从优生优育方面考虑的，二则这黑人也不会突然跑回中国来认什么亲。不过虽然是黑人的精子，经过咱们这黄种人一孕育，既没有那么黑，但也不是咱们这种黄啪啪的，反正黑得恰到好处，结合得非常完美，漂亮极了。”
“是很漂亮，而且绝对聪明。”
“说不定还是个天才。”
“肯定是。”
“呵呵。”
“听说你回来给她报户口了？”
“是啊，但是没报上，村里人肯定骂我了吧。”
“肯定骂了，实际上我就是在我爸骂你的时候才听到了你的消息，于是赶紧上来QQ冒看看，没想到你竟然还在线。”
“是啊，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的户口了，要是不解决，她就完蛋了。”
“不急，你都当了妈妈了，那其余的问题都是小问题了。”
“是啊，我都当了妈妈了，那其余的问题咱就不怕。”
“对。”
我和她对完话后，心潮起伏，替她喜不自禁。她总是这样不同凡响，她和唐一如都是我人生中经历的最美好的东西。我的父母不知道我为什么激动，看着我来回走动也跟着盲目高兴，他们以为我突然陷入了什么恋情，所以才这样坐立不安，兴奋难耐。我突然像记起来什么，在家里胡乱翻了起来，没多大一会儿功夫，我将它翻了出来，就是那把枪，王玉她母亲，不，应该说是王玉送我的那把玩具枪。
我当初把它玩坏了，就把它藏了起来，后来就把它忘了。
现在我把它翻了出来，没想到它依旧如新，只是它的确被我弄坏了。
我把它对着自己，想看看到底是哪儿坏了，却一不小心扣动了扳机，没想到一粒黄豆突然打了出来，要不是我近视，戴着眼镜，那眼睛就被打坏了。
我被吓了一跳，但随即高兴起来，这真是一个意外之喜，原来它没坏。
我拿着枪，装进去一些黄豆，跑到外面，对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射击，对着天空射击，对着墙角射击，对着阴影射击，甚至对着面前闲庭信步的一只母鸡射击。母鸡被打得扑腾着咯咯乱叫，母亲骂我：“都二十老几的人了，还像个小娃一样，拿个玩具枪乱打，是长倒退了还是本来就没开窍。”
我哈哈笑着说：“妈，是你不懂。”
这枪在我手中熠熠生辉，被我玩得很转，我心想自己年纪轻轻，就经历过王玉唐一如这样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就应该手不离枪枪不离手，不管以后自己的人生会怎么样，我都要做一个漂漂亮亮的牛仔。
2013年中至深秋
于云南丽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