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在一个多月前王玉就要跟人家结婚的,可是直到定的正日子前,都没见王玉回来,也没跟人家拍照,也没跟人家领证,你姨家跑出去找人,也找不见她人影。你说人家男方已经给了那么大的彩礼,结果连个人影都不见,能不着急,于是带着好多人去她家闹,说要么交人,要么连本带利把彩礼退还。要不是村里人去她家看热闹,说不定你姨家老两口要活生生地再被人打一顿!”
“那王玉是什么意思嘛?”
“肯定是不愿意。”
“既然王玉不愿意,那就退了呗。”
“你说得倒轻巧,当初说好了,要是谁家先毁亲,就要向对方家多赔三万,你以为你姨家舍得花那个钱啊!”
“他们当初要了人家多少彩礼?”
“二十万。”
我不禁咧了咧舌头,“哎呀哈,他们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现在咱们这地方就是这行情,娶人家女儿差不多都得好几万,我看以后你要是回到咱这地方上娶媳妇,那我跟你妈还得想办法,看是砸锅卖铁啊还是掀房卖瓦啊,所以你要是有本事,就自由恋爱,不叫我们操这个心。”我赶紧把他们的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那也太夸张了,他们咋呢问人家男方要了二十万,他们要那么多是干啥,是吃啥还是喝啥!”
“那男方家掏得起。”
“哦,男方家是干啥的?”
“最早是咱镇子上杀猪的,后来杀猪杀得有钱了,又开了啥厂子,现在不但在镇上矗了三套楼房,还在县上和省上分别有一套房。”
“哦哦,那我姨家咋呢跟他家攀上了亲事?”
“还不是西三元村的田婆子给拉媒说下来的。”
“哦,都啥年代了,还兴这一套?”
“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有啥奇怪的,不论啥年代,有些仪式礼承还是得有一个,不能说断就断,那咱国家文化习俗不是全乱套了,”父亲说,他毕竟是村子里当年少数的读书读得比较多的一个农民,所以有时也能胡乱诌出一些古今的道理来,“所以我才对你说,要你自由恋爱,我们才不限制你,同时也叫我跟你妈少操点心。”
我再次连忙打断他,问:“那王玉见过那男的?”
“你姨家带着那男的去省城看了一下王玉,男的一看王玉,一眼就看上了,所以回来后就先定了亲。”
“王玉没有跟着回来订亲?”
“没有。”
“哦哦,那就是他们大人一厢情愿嘛。那男的长得咋样?”
“那男的长得好,个子又高人又排场。”
“哦。”
“谁要是攀上他家绝对是一门好亲事,这王玉啊,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你看咱这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哪能有这么好的亲事,嫁过来嫁过去,还不是从一个土旮旯嫁到另一个土旮旯,长得好看的呢,在外头打了几年工,回来呢,穿得猴里猴气,谁知道都打的是啥工,知道的呢,知道已经不是啥好女子了也不愿意娶回家,不知道的,就是娶回家迟早也是要闹一回家的,这王玉清清白白跟上这么一个好人家的话,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啥不满的。”
我还从来没在父母的嘴里听到如此不厚道的话,不禁大吃一惊,半晌问道:“那王玉自己在干啥哩?”
“谁知道,听说在省城卖啥哩。”
当然,这次谈话,父母本来是想针对我本人的问题,但终究被我狡猾地给躲避开了。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也并不放在心上,这又不是布置作业,一切顺其自然。只是有了这点王玉的消息,虽然这消息并不愉快,但是终究又让我自己心里有些高兴。
也可能因为有了消息,这人在脑海里就又会重新变得真切和活生生的了,过完年返校,没过多久我竟然在省城的街头撞到了王玉。
虽然我也已经知道她就在省城里待着,但在一个几百万人口挤成一团形成大爆炸的大城市里,不期而遇一个旧人故知,这也不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照例没什么兴趣上课,于是逃了课随便搭上一趟公交,随便到了一站就下,在街头瞎转悠,也没什么目的。
突然看到街角有个小摊摆满了精致的小刀,不知那一段时间我为什么迷恋上了小刀,凡是见到什么漂亮、别致的小刀我都想买下来,已经收藏了不下十来把小刀了。
于是我走过去一个一个看起小刀来。这个摊子上的大部分小刀我都见过,没什么特别,但是看了那么长时间,什么都不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随便拿起一把小刀,抬头问道:“老板,这把小刀怎么卖?”
那女老板刚才一直在玩手机,此时才抬起头来准备回答我,我们俩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咦的一声:“陈琦,怎么是你?”
“王玉,怎么是你。”
另外一个在她身边忙碌的女孩,回过头来忙问:“怎么啦?”
我们俩都掩饰不住激动,向她解释到,我们俩是同一村子一块长大的伙伴,但是已经五年没见过面了,没想到在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意外碰见。
我们俩都忘了进入初中之后,我们俩之间形成的隔阂和疏远,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龃龉一样。那女孩听了也替我们高兴,于是干脆收了摊子找个地方聊了起来。王玉问我跑到省城干什么来了,我说上大学,她惊呼道:“你竟然上了大学。”
她用了“你竟然”三个字,看来在她眼里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学习的料,但是我竟然上了大学,可见我从小到大都是稀里糊涂之人,除了跟着别人按部就班之外,的确还没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我又问她这几年都在做什么,怎么说不读书就不读了,而且像消失了一样,好几年都没见音信。她这才指了指旁边那女孩,向我介绍说:“她叫唐一如。”
又要把我也向她介绍一下,唐一如笑着说:“你不用介绍了,我已经知道他名字了,刚才你们大喊的时候我听到了,你叫陈琦,对吧。”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被这样一个女孩不经意就记住了你的名字,你由不得不高兴。
她伸出手,我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只听她笑语嫣然地说:“朋友朋友,都是朋友。”
然后王玉才娓娓道来。原来当初被学校那样处分之后,她很是气愤不过,躲在家里冷静了几天,也不是觉得读书没有意思,而是一眼望到头,自己即使上了大学,也不知道最后意义何在,更何况,即使到最后考上大学,可能她的父母也不愿意供应她上大学,“你不知道咱们那儿人的心理,总是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以认为女儿念的书最终都是给别人家念去了,能让你上个小学念个初中都不错了,只要不是白眼瞎。”
我点着头,叹着气附和着她,她接着说:“于是我最终决定还是不上学了,就从村里出来,跑到省城,一呆就是这五六年时间,”她又指了指唐一如说,“她和我差不多,我们俩是在第二年认识的,认识之后我们俩就一直在一起,合伙摆摊,卖点小麽零碎的东西,我们什么都卖过,什么布娃娃啦水杯啊盆盆罐罐啦,就看那一阵时兴什么,这一段时间有许多人喜欢收集小刀我们就又摆摊卖小刀了。”
“哦,那总体上还可以吧。”
“怎么说呢,还可以吧,就是辛苦点,有时还得防备城管,他们有时会把你的东西没收掉,一看见他们我们就要包起东西撒腿就跑。”
我看着她们俩,很难想象两个弱女子在城管的围追堵截下保护着自己的东西逃跑,而且不是一天两天,是长年累月,东奔西跑。心里既心疼又可怜,对她们产生了无限钦佩,抬眼又仔细看了看她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女强人形象,王玉已经完成了女大十八变,完全成了一个美丽成熟的好姑娘,而唐一如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俏佳人。她们俩不论谁单独往那儿一站,就是一个美好,而她们俩却还凑在了一起,那就是美好再加美好,不止是两个美好,而是五六倍、成十倍,一堆美好。
就这样,我们三个集结了稳定的友谊。
我觉得上课乏味无聊的时候,就会去找她们,有时也帮她们照看照看摊子,甚至有好几次还帮她们逃过了城管的追赶,她们也有好几次不想出摊没事干的时候,跑到我们大学校园来参观。
连我的一些大学同学都认识她们,因为她们俩走在一块地也太招眼了,用他们的话来说,人漂亮,又有气质,他们很羡慕我有这样天生尤物一般的老乡,我甚至对他们说唐一如也是我的老乡。他们以为她们俩也是大学生,要不然身上不会散发出那么迷人的气质,要我把她们给他们介绍介绍,以便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我应该不会一点也不仗义吧,从而向自己的老乡下黑手吧。
我总是故弄玄虚地一笑了之,既未置肯定,也不否认。
这可引起了他们的不满,骂我自私自利,甚至骂我卑鄙下作,但我依然处之泰然,不为所动,任尔东南西北风,要是他们自己想认识我也不拦着,但我自己是绝对不会犯贱的,去主动帮他们。
实际上,因为我这些大学男同学一闹,我也在思考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说是红颜知己,我们又不是那些文人雅士,内心繁复,需要知音啊知己什么的。
说是哥们,但我自己心里却有一些暧昧。
实际上,我喜欢王玉,但是不知不觉却好像爱上了唐一如,因为这种隐隐约约的爱却又让我自己有些自卑,不敢轻易表露出来,从而落入茶壶里煮饺子的田地。她们俩都惹人无限爱怜,但我的确只是喜欢王玉,而爱唐一如。
这大约是因为前者犹如王冠星钻,太过璀璨,而后者温软润泽,小家碧玉。
或许她们俩对我这一心迹也有所察觉,但都不说破,那大家何不乐得一个怡然自得,你我轻松,她也快活。
就这样,我的大学在她们的映照下,过得也算有声有色,既不像一些同学那样陷入狂热迷乱,也不像其余一些同学那样无聊困顿。
秋风起,春雨落,两年就过去了。
我几乎以为这样漂亮的日子将会一直继续下去。
直到又有一次,我从学校徒步走去,想再次帮她们练摊。
但到了她们经常出摊的地方,却没发现她们的人影,我左顾右盼,张望了好一阵子,拨打她们俩的手机也没人接,决定还是去她们住的地方瞧瞧,或许她们有别的事,正好需要我帮忙。
主意意打定,我就来到她们住的地方。
她们住的地方虽然我去过为数也不超过三次,但对她们我自然是处处留意事事关心,所以也算轻车熟路。我爬上楼梯的时候,听见她们正在争吵。
这让我大为吃惊,两年多的时间里,我还从没见过她们吵过架,或者说我们三人之间就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争辩。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我听到是唐一如的声音,她一向都是温声和语,不想这会却有些声嘶力竭。
这让我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进去,她们的房门敞开着,我看到里面东西撒了一地,看来她们俩已经吵过多时,并且多少有点气急败坏。
我静息屏气地站在那里,似乎她们俩谁也没有发觉,继而我听到王玉那尖利的嗓子喊道:“什么叫现实点,咱们说过一起攒钱一起买个铺面然后一起开店。”
她这个时候的声音我太熟悉了,不过我也有六七年没听见过了。
“可是咱们这里是中国。”
“中国怎么啦,中国哪条法律里要求咱们女的必须结婚必须嫁给一个男的必须给别人家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