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月21日,工兵炸开汪精卫的坟墓,打开楠木棺材,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民国国旗裹着汪精卫的尸身,尸身还未腐烂,穿着大礼服。无任何陪葬,口袋内有张三寸长的纸条,上写着:魂兮归来。下端落款陈璧君。这是汪精卫死时陈璧君写了放在他衣袋中的,为夫招魂,免其在异国他乡沦为孤魂野鬼。这张纸条从日本扶尸回国,又陪汪精卫入葬。汪精卫是在一连串的高烧低热,在意志的迷失中死的。他已愿死,他的政府他作不得主,他的和平运动等于什么也没做成,日军从未给他面子撤退半步,他想和重庆合作,但******不予理睬,日军又节节败退,国际形势已十分明了,他不能直面越来越近的结局。开会时,他初而病态的激昂很快就低沉,而颤抖,而哽咽。便流泪,便用衣袖擦,便梦呓似的说出“完了”两字,匆匆结束会议,声音轻得谁也听不见,仅从口型上辨得。手下一点小事让他不满,就会厉声呵斥盛怒咆哮,抓起椅子就砸过去。只有啮心裂肺的痛苦,才让一位温文君子变态。历史还是对他网开一面,让他的人生赶快降下帷幕,一死了之。孙凤鸣射进他脊梁的子弹准时爆炸,他以暗杀成事,自己也迭遭暗杀,暗杀最终还给他援手,让他体面地死去。多年来肝病、糖尿病、胃溃疡一直折磨着他,他一直活得不乐。1944年底他高烧不退,当年的伤口疼痛,不能站立,取出子弹后似有恢复,能坐起来谈会话。但很快病情又恶化,持续高烧,创痛复发,下肢完全麻痹,不能起坐。陈璧君坚持送日治疗,汪精卫的意志已丧失,随人做主。在日本拖了八个月,陈璧君一直陪伴着,什么都不存在了,名、权、利,国事、家事、己事,都空了,只有两个人的相依为命。八个月里,汪精卫一直盘算的是一篇文章,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他口授给了陈璧君。陈璧君知道他心中固执的只有此念,她也等着。她参与了,甚至她推动了与日谋和,但她不能尽知汪精卫的衷心。她想的是东三省本来就是满人的,让它独立去,凭什么四哥要对******低头服小,******算什么,她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她的四哥本来就是中国第一人,她要他再登上去。她四哥的德,四哥的才,四哥的貌谁堪与比。而汪精卫不是这样想的,十年前遇刺后,医生就说他最多只有十年好活。所以他更无忌于作一人牺牲之冒险。他到奉天与伪满洲国建交,在欢迎仪式上,他照讲:我们以前是同胞,现在是同胞,将来还是同胞,不论何时何地,我们永远是同胞。在场的日人惊愕得光张嘴。世人皆欲杀,他担承下来。可是面对未来,他还是要自己说几句,为自己应诉。铭盖自毁其人格,置四十年为国家奋斗之历史于不顾!亦以此为历史所未有之非常时期,计非出此险局危策,不足以延国脉于一线。幸而有一隙可乘,而国土重光,辑抚流亡,艰难余生,有识者亦以兆铭之腐心为可哀,高暇责铭自谋之不当乎!……这篇《最后的心情》,他嘱咐陈璧君二十年后再发表。临死前,回光返照的片刻清醒,汪精卫已心平气和,他已站到空中,他看着自己不堪入目的形骸,像断脊的狗,像去骨的蛇,他的头用铅丝固定在床上,才不至于折断。床单凹凸出骨架支离,他身上只有皮包骨。他瞧着自己的一生发笑,他让陈璧君记下自己的最后一首诗:
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
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陈璧君问诗题,汪精卫说:自嘲。这首诗也折叠在他的口袋里,也被找着了,连同棺木都拖到清凉山火葬场,一切都烧毁了,化作灰烟。国民党政府做这事,没有声张。悄悄进行的炸墓焚尸,这是汪精卫死后遭到的暗杀,以暗杀而终场,造化如是。
1939年3月21日晚上,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的妻子方君璧,带着小孩从香港来到河内。此时汪精卫滞留河内。汪精卫临时把自己住的大房间让给曾仲鸣夫妇。子夜,枪声响了。重庆派来的特务行刺汪精卫,他们用钩索爬上三楼,摸到早已看好的房间前。特务们用斧头砍门,但门板太厚,只在门上劈了个洞,手电筒照着,见房内一男一女被劈门声惊醒,正惊恐慌张不知所措,开枪便射。曾仲鸣腹部受弹密如蜂房,方君璧也身中三弹。邻室的汪精卫夫妇听到异响,早已坐到门边,听到枪声和曾氏夫妇沉闷的呻吟,汪精卫要出去,却被陈璧君和长女文惺女婿何文杰拖住。“要出去”,这其实是汪精卫的自欺,他以为自己还是有血气有义愤的,他的眉眼已经下挂,他的脊梁已经下弯,他真的要赴死,他应该大喊:汪精卫在此,我就是汪精卫。可是他发不出声。自1938年12月19日由昆明出走,在河内滞留的三个月,汪精卫未得到国内的任何响应,相反的,由于他树起了白旗,国内政局一下子明朗,讨汪声中人们在抗日的旗下空前团结了,吴稚晖骂他们是汪精怪陈屁裙。汪精卫依托西南龙云等人建立和平政府的想法落空。中日自有战事,汪精卫就一直是和议派的主脑。苏美列强,各从私心,与日勾结,弃中国如投羸羊,以遂饿虎之日愿。德国始有远谋,援助中国,希特勒上台后改弦易张。中国无可依靠。中日国力的悬殊和军事上的溃败,更令汪精卫义无反顾地主和。抗战的呼声越高,他受的指责越多,他越亢奋地坚持和议。他身陷更年期的昏聩亢奋自以为是易激动易怒喜怒无常。他以为只有他是对国家对国民党对人民负责任的,冷静的,为了国家牺牲名誉在所不惜。他屡屡对******说和。******被逼无奈地说:此际言抗战易,和平难。汪精卫怒目相向,道:谋国者不应从难易定进止,更不应作个人毁誉打算,君行其易,我行其难。他打心眼里认为******是个只为自己盘算的小人。他认定西安事变中******与****签了不可告人的密约,老缠着******要他公布。二十年代******访苏,受到托洛茨基的接见,托洛茨基告诫他,革命家要有毅力,能忍耐。此时是******政治生涯最困难的时期,日本的侵略要抵抗,但又打不过;共产党已联合,又要防止它借机作大;国际上德法苏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情况不明;手下的人常有异志,汪精卫像个怨妇一样缠夹不清纠缠不休。******还真是靠着他的意志魄力责任心坚持下来。******作为一国元首,当然不能作求和的表态。一再如此,汪精卫要******和他一起辞职,国事如此,当国者无能,理应下台。******甩袖而去,两人已无法共事。此时中方主和派和日方战争不扩大派影佐祯昭、犬养健、西义显、今井武夫等接上了头,其间德国政府也出面调停过,汪精卫更感到了和平的希望。其实影佐等人始终不是日本政局的主流,虽然一度促使日本政府作出和谈的姿态,但他们是无法调转昭和天皇把舵的日本军国主义的船头的,况且即使是他们,也没有放弃侵华的国策。但他们的努力将汪精卫从重庆吸了出来。汪精卫的和平救国所凭借的就是这么一股小小的力量,他是冲着日本人答应撤军的时刻表去的。汪精卫到了河内,日本刚刚发表“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原则的近卫内阁总辞职,新上台的平绍内阁态度冷淡。汪精卫几无路可走。他日后写文章说:河内过的孤独的正月,这在我的一生,是不能忘记的。重庆并未分崩离析,但汪精卫和日本政府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周佛海提出事已至此,不如在南京以汪精卫为首组织政府,切切实实地作些和平工作,以吸引人心,陈璧君也填柴加油,日汪都同意了。这又导致和运内部的分裂,汪方高宗武和陶希圣归渝,日方今井武夫和西义显也持异议,认为汪精卫在日占区组织政府,毫无价值,自取灭亡,他们寻找和******接触谈判的新途径。河内刺汪案发生,日本派船接汪精卫离越去上海。汪精卫不愿坐日本人的船,自己租了条载重760吨的法国货船。海上突起风浪,法国船吨位小,剧烈颠簸,几近倾覆,汪精卫向日船呼救,爬上了日本人的船。他居然还能作诗,在船上写了《夜舟》:
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
柁楼欹仄风仍恶,灯塔微茫月半阴。
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
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平生未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