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这个叫章彰的女人是我。
三十岁的这一天，我埋在一堆书旁边，突然确定自己不可能成为特别而伟大的人，为此，我陷入一场巨大的悲伤。没有什么光环能够专属于我，面对世界，我似乎无法获得任何特殊的荣耀。那个自负的天使，并没有如约眷顾我的生活。从十六岁的青春来看，三十岁早已经到了遥远的另一端，而我到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我跑到酒吧，一醉到深夜。拖着长长的疲惫，任性地推开家门。
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对我说，“章彰，我是你的女儿李小笨。”
我错愕的擦了一下眼睛，犹若梦中。我的老公李子狮，同样错愕的坐在沙发上，不同的是，他似乎已经饱受折磨。
“狮子先生，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扶妈妈去休息！”这个自称李小笨的女孩大约不到五岁，却倔强得像个大人。李子狮错愕地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多元时间这种对我来说只存在于物理博物馆里的东西，竟然真的发生了，不管我接不接受，它就是发生了。
李小笨就这样闯进我的生活，不论我和李子狮信与不信，同意与不同意，都毫无选择。那天，她坚持睡在我身边，并把李子狮赶到另一个房间去。她告诉我，这天，本来我和李子狮是要吵架的，大吵之后，我离家出走，几天后，会发现自己怀孕，那个被怀的，就是她自己。
要命的是，还不容我思考，她明确地告诉我，明天可以带她去医院化验DNA，用科学依据来证明，她的确是我和李子狮的女儿。
那天，我们没有吵架，因为李子狮乖乖地睡在客房，像一只败退的猫，而且我估计，平时咋咋呼呼的他，这次连呼吸都是要小心的。
他给我传短信：章彰，我真的没有和别的女人生女儿。
李小笨倔强的躺在我的臂弯里，我费劲的回复短信：我知道，也许这是真的，她就是李小笨，我们未来的女儿，有何不可。
李子狮传来一串长长的省略号，估计他以为我们都神经了，我回复说：“明早去医院，就都清楚了。”李子狮叹气，我猜他正仰头看着天花板，猜他又是一夜失眠，因为首先有一点是神奇的，很久以前，我们曾渴望有一个女儿，并且给她取名为李小笨。
检查结果让我们都愣住了，周围是几个全身白色的医生，挂着口罩，外形只分得清高矮，声音只分得清男女，我躺在床上，李子狮和李小笨站在床边，就像相对论的时空里，一群僵住的塑像。
一个医生对另一个医生小声说，“这年头真够呛，女儿都这么大了，才想起来做亲子鉴定。”
另一个医生小声回应，“就是，人都神经了。”
结果给了我和李子狮双重错愕：第一，李小笨弱小的身体里，真真切切流着我们俩的血；第二，我怀孕了，而且是一个女儿。
事情在不可相信中，只能继续进行。李子狮开着车，沉默着，偶尔在等红灯的时候，看我一眼，再看李小笨一眼。我沉默着，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和李子狮对视，然后下意识的抚摸自己的小腹。李小笨一会对爸爸说话，一会对我说话。
“爸爸，四年之后，你会做一件很成功的事的。”
李子狮苦笑。
“妈妈，你说过最爱我的，超过世界上的一切！”
我只能拥抱她小小的身体，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即便她不是我的女儿，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在我沮丧的时候，走进我的家门。总之，让人不能拒绝，且充满爱的感觉。
就这样回到家，李子狮操刀做饭，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李小笨则兴高采烈的到处跳来跳去，不停的讲话，像只喝了兴奋剂的小猴子。
吃饭的时候，我说，“如果这是李小笨，那么，这该是谁？”我指着自己的肚子。
我在问李子狮，或者是在问这个来自未来的李小笨，或者，是在问已经三十岁的我。沉默片刻，李小笨忽然说，“叫她李三三吧，好不好？”
都没问为什么，我和李子狮同时都说好，因为这又是一个奇怪的数字。李子狮在家排行老三，我们住在景辰三区23号楼303，车牌尾号是3，我和李子狮的手机号最后两位都是33，而且，李小笨出现那天，也就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是八月三号。
毫无疑问，她应该就是李三三。
就这样，我和李子狮的生活在一瞬间被女儿占领，很多原本属于彼此的空间都在萎缩，可是并无怨气，她带给我们很多窘迫的快乐，渐渐的乐于被李小笨整治。给爸爸的苏打水里放盐，把妈妈内衣上漂亮的蝴蝶剪下来收藏，每天100分钟掌控电视遥控器，命令李子狮洗碗，命令爸爸妈妈一起给她捶背揉腿，这些都是她的拿手好戏。李小笨聪明得很，一旦感觉到某天我们谁心情比较差，就会表现得很乖，不再施展那些折磨人的伎俩，反而牺牲她自己的权力。
“爸爸，不要不开心了，我是你的小奴隶，我给你揉腿，今天遥控器也归你，你看什么都行，我陪你，你看我多乖啊，你一定要开心啊。”李小笨一副媚态，让我和李子狮都哭笑不得，那种幸福简直无法说清楚。
肚子里的李三三也在突飞猛进的成长，我向来只相信眼睛看到的，认为那一定是事实，所以，同时看着李小笨和李三三，我相信她们不是同一个孩子。B超仪上闪烁着小婴儿的轮廓，李小笨安静地守在一旁，认真地看着屏幕，表情少有的严肃，带着一种敬仰的感觉。她沉默很久，在我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温柔地抱住我的脖子说，“妈妈，我好爱你。”那个霹雳搞怪的李小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亲吻着她稚嫩的脸颊，没错，她是我的天使。
李子狮出差的半个月，女儿每天都很照顾我，动辄就章彰长章彰短的，“章彰，你不要踩着椅子擦玻璃，要小心肚子里的我。”
“你不要这样惊吓我才对，什么肚子里的你啊？你是你，妹妹是妹妹。”我说。
李小笨不屑一顾，“总之爸爸不在的时候由我来照顾你，你就要听话。”她认真地陪我吃饭，睡觉的时候轻轻的偎在我身边，生怕碰坏肚子里的宝宝。我坐在桌子前处理文件和资料的时候，李小笨自己坐在沙发上翻看漫画，她喜欢漫画，尤其喜欢简单线条勾勒的有点抽象的那种，李子狮说这是孩子聪明的一种表现。
她会偶尔给我端来一杯果汁，拿不稳果汁瓶，总会洒一些到桌子上。一回头，她弱小的身体已经蜷在沙发里睡着，毛茸茸的眼睛像趴着一只小虫子，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牛奶。李子狮打电话来闲聊一阵，提到小家伙的时候他的声音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原来我们都未能免俗，像所有成为父母的男人女人一样，似乎预示着青春彻底过去，匆匆进入另一个房间，面对一张新的床，就要变换另一个睡姿。
这场争执源于一个对未来的担忧，如果李小笨的确经过时空穿梭来到现在，那么，她就已经不在未来了，也就是说，四年后，我们将失去她，而且，是连同李三三一起失去。我和李子狮对视之后，迅速分头查找各种资料，糟糕的是，连爱因斯坦和霍金都相信，的确有时空穿梭的可能，从那些数据理论中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诗意，诗意让人放弃证据，只有感觉。所以，即便结论是如果李三三出生，李小笨可能就会消失，我也依然满足于对两个女儿的拥有。
李子狮则比较理性，他开始考虑是否让李三三出生，因为他舍不得已经存在了这么久的李小笨。婴儿在我的腹中，这种真实超越一切，我不可能放弃李三三，不顾一切。他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已经存在的要比尚未出世的真实与重要，因此偏向于李小笨，他要我做出选择，我拒绝。如果两个女儿是同一个，我就要看看是否可以合而为一。
于是，我们在李小笨面前多了一些演戏的成分，装得什么都没考虑过，装得一切都很顺畅。看来，聪明的李小笨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会不会消失，这个小天使恐怕也不知道上帝对她的安排。
李三三越长越大，两个月后就要出世了。李子狮显得很难过，他和我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了解他，变得沉默就说明他在焦虑，他一焦虑，我其实就不知所措了，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干嘛要去分辨，该怎样就怎样，暴风雨绝对可以来得更猛烈一些。
李三三出生那天，李小笨果然凭空消失了，时间和地点我们都无法确定，毫无征兆和证据。李子狮哭着说我谋杀了李小笨，即便旁边的婴儿车里躺着刚来的李三三，这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没有得到父亲的爱，李子狮伤心地离开了，我只能一言不发，没有劝说，没有拉拢。我的生活到了这样的边缘，只有冷静的应对。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婴儿，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李小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有些疑虑重重。我开始努力工作，去淡忘这些得到和失去，不再做出判断，顺应所有的安排。
慢慢的，李三三会爬了，会走了，会讲话了，眉眼之间俨然就是李小笨，性格似乎比李小笨显得安静一些。我给她看李子狮的录像，告诉她那就是爸爸，她与保洁阿姨说爸爸一直在出差忙工作，爸爸正在完成一件大事。忽然发现，李小笨说的那些，似乎都是我教的。
李三三四岁生日那天，忽然消失了。我只有发呆，思考着怎么面对多元时间的这种冷酷，让你得到，再让你失去。
同一天，李子狮回来了，焕发着一种成就感，他告诉我他已经想明白选择李三三是对的，他相信她和李小笨是同一个女儿。
“可是，她已经消失了，永远。”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