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龙生路过酒肆,竟突然想起铁云追的一句话来,当时铁云追在客栈里把酒葫芦塞给龙生,懒懒地说道:“龙生,你答应过我,酒葫芦一空就跑去给我满上,怎的现在又想不起来了?”龙生此时却突然想了起来,赶紧攥着酒葫芦进了酒肆,掏出银子令人将酒葫芦满上,他接过变得沉甸甸的酒葫芦,一仰头便朝喉咙里灌,酒辣得他嗓子痛,却辣不出眼泪。龙生抱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出了酒肆,从此酒葫芦一空便将其满上,酒葫芦一满便仰着头把酒从嗓子眼里灌,因此龙生从此走路皆是摇摇晃晃,好似独活在天庭的神仙。
龙生这些年中间也回过一次竹马镇,不是为了回家,只是充当过客。此时的龙生颇有些物我两忘了,再也不记得路上的人名,街名,村名,镇名,县名,城名。不但记不得,也不再在意,因此龙生路过竹马镇的时候并不识得那是自己的故乡,甚至路过当年的龙家,见到了院中那棵老槐树也浑然不识。
虽不记得那是自己住过十五年的地方,龙生却依然在那里停了一会儿,不是因为某种神秘的直觉,而是纯粹为了看热闹。他看到一个枯槁老妇拽住一个彪形大汉的耳朵,嘴里不住地叫骂。老妇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之间挤着一对三角浑浊眼,干裂的嘴巴一张一合,露出枯黄发黑的牙来,她身形矮小,兼着又驼背,看起来倒像个干枯小儿一般。被老妇拽住耳朵的人是龙生一路上难得见到的彪形大汉,他的身材比旁人要高上几分,兼着又粗壮,看起来倒像个怪兽,然而这怪兽看起来甚是没有出息,他被老妇拽着耳朵,肥厚的嘴唇咧开,从中流下口水来,眼睛也因疼痛瞪了起来,那眼极大,怕是一拳打过去打不着眼皮。
老妇与大汉周围渐渐围上了一群人,嗑着瓜子咬着瓜,两臂抱着拽着衩,一脸喜气地看了起来。不时还有人吆喝起来。
一个妇人说:“白寡妇,打得好!你家胡海倒真的该管管!”
一群小孩笑着唱:“胡海胡海真可怜,没有媳妇陪过年,被他老娘揪耳朵,你说可怜不可怜!”
一个大汉笑着说:“这白寡妇当了两次寡妇,老了还得为这不孝子操心,倒是可怜得很。”
有老人为老不尊,也叫道:“白寡妇,这胡海长得可不像胡串儿,倒像是龙生。”
龙生此时早已醉得一塌糊涂,连自己叫龙生都忘记了,他来看这热闹也不是为了看事儿,而单独是为了热闹两字,见到有人围在一起便也饶有兴致地围上去看,时不时跟着人嘿嘿笑两声。龙生原本就心智迷乱,兼着又醉了酒,全然记不得白寡妇与胡海了,而竹马镇的人此时也决计认不出龙生了,龙生本就丑陋,此时更是被岁月风尘女儿红摧毁得不成样子。他在竹马镇生活时,身形高大而壮硕,一双大眼只怕一拳过去打不着眼皮,下面生着小鼻子与厚嘴唇,而此时的龙生身子骨已缩了不少,看起来倒像个瘦小的庄稼老汉。因为醉了酒,眼睛眯得如两条锈掉的针,鼻子却因变红而显大。恐怕铁云追再世也难认出龙生来。龙生未发觉眼前此事与自己有何关系,仰着头朝嗓子眼里灌了口酒,打了一口响亮的嗝,又摇摇晃晃地朝远方走去。
龙生离了竹马镇,继续踽踽独行,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将往何去,只顺着酒意摇摇晃晃地到处行走,有时突然站定,不知自己该往何去,便蹲下来,抓着酒葫芦往地上一放,手腕翻动,酒葫芦便转起来,最终缓缓停下,葫芦口指向哪里龙生便走向哪里,走到酒肆便停下来打酒,因为方才转葫芦时酒水都被旋了出来。
龙生一直走着,后来突然没了钱,也不知是龙生自己丢的还是被贼人偷的,龙生从此没钱打酒吃饭,忽地想起当年盛隆客栈门口小叫花对他说的话来,那时小叫花蹲在地上对龙生说:“现在叫花那么多,要是想多要点饭,必须得与众不同,上点档次,我扎个髻子,有钱人一眼就能从众多乞丐中认出我,见我有趣有档次,也就能多给点赏钱,这道理我不跟一般人讲,见你可怜,以后成了叫花也能吃好点。”
龙生因而把一头长乱的脏发尽量梳得整齐,扎成了高高的髻子,又寻了个破碗,当起了叫花,不光当叫花,龙生又重拾旧业,四处捡些废品,能换几个铜板就换,不能换便再扔。旁人见到龙生,觉得这叫花颇为有趣,扎着高髻子,背着行李和大刀,倒不像个老叫花,而像个老侠客,在众多叫花之中独具匠心,与众不同,因而愿意多赏点铜板给龙生,龙生因而也能喝得起酒,吃得起饭,虽不是女儿红,烧鸡鸭,倒也能过活。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与竹马镇有缘还是围着世界转了一圈,龙生竟又回到了竹马镇,这已是他第三次返回竹马镇,归来之时已是半夜,竹马镇的盛隆客栈此时竟还开着门,亮着光,一副急于吞人的模样。龙生仍未想起这是他的故乡,只是为了歇脚才走进盛隆客栈,扔下肩上的包裹,坐在角落,瞪着眼睛四处望去,最终把眼光落在邻桌那个瘦小精壮的黄皮老汉身上,恍惚之间,龙生觉得这老汉似曾相识。
龙生将自己所记得的事情仔细回忆一番,拣出了一些可能是这黄皮老汉的人来,他扒着指头数,易剑飞,沙千刀,王麻王仙枝,胡川,胡串儿,小叫花,南康亭,不是龙大,不是铁云追。
龙生实在无法从他仅存的记忆中推断出这黄皮老汉是谁,愈发顾不得隐蔽,转过身死命盯着那黄皮老汉看,却发现那黄皮老汉也转过身对着自己死命地看,这黄皮老汉不但皮是黄的,头发,眼珠子,嘴唇,破烂衣服都是黄的,甚至背后的空气也被这老汉身上散发的污浊染得发黄发亮。
龙生盯着那老汉看,愈发感觉奇怪,脑袋快要想炸,遂仰起头往嗓子眼里灌了口酒,眼神一瞄,却发现那黄皮老汉也学他这般,龙生顿时怒不可遏,觉得这黄皮老汉很是面目可憎,龙生一辈子中有大半辈子背着刀,却从未杀过一个人,此刻却像患了失心疯,非要杀死这黄皮老汉不可。
龙生想,我一生所遇之人没几个好人,这人只怕比沙千刀还坏。
想到沙千刀,龙生再看那黄皮老汉时,蓦得发现他身后也背着把大刀,龙生以为自己终于茅塞顿开,随即想道,这人要么就是沙千刀,要么坏过沙千刀,实在该死。
龙生再仔细看,发现这黄皮老汉竟断了右臂,随即哈哈笑道:“沙千刀,原来你也断了一臂,这定是易大侠帮我报的仇了,今日你的死期可到了!”
龙生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随即用右臂去拔身后大刀,突然发现黄皮老汉也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随即用左臂去拔身后大刀。龙生一惊,赶忙出刀,生怕出招稍慢反被砍。龙生将大刀对黄皮老汉砍去,突然发现两人的刀刃正好对在了一起,刚要收刀再砍,却发现那黄皮老汉连人带刀皆变成了薄薄的碎片,龙生见自己第一次出手便将人砍得尸骨不留,只道自己于无形之中悟了绝世神功,得意之中放肆大笑起来,那笑声好似夜里突如其来的惊雷,把盛隆客栈里几个围着火睡觉的叫花惊醒,叫花们瞪大眼睛看着这拿着大刀发狂的老汉,皆慌忙退缩,有的不小心碰到了火,大叫起来。
然而龙生并未理睬他们,背起行李,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彼时竹马镇已不是从前的竹马镇,战乱连连,人员逃散,草木零落,建筑破败,整个镇里可见之人唯有叫花与流浪汉,多年前曾有落第秀才在盛隆客栈里赋诗曰:“万家灯火里,小楼映月明。”这“万家灯火里”说的便是竹马镇,“小楼映月明”说的便是盛隆客栈,而如今竹马镇已几近覆灭,盛隆客栈也早已沦为叫花烤火休憩之地,再也与此诗不符。
彼时竹马镇的街上凌乱地走着一些身形瘦削,头顶高髻的人,若不是龙生疯疯癫癫地唱着歌,真难辨出哪个才是龙生。
龙生唱道:
一路风雨一路尘,遍身褴褛遍身痕。
曾倚老槐观日月,后攀仙枝入龙门。
千刀携沙覆寒舍,百川汇海引浑纹。
惟愿南飞追云去,一刀一酒尽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