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龙生已然四十四岁,依旧跟随铁云追,这九年,铁云追没有再去报仇。
龙生四十四岁那年的秋天,一日秋风把落叶吹满了马槽,致使龙生与铁云追的马嘴上都沾满了落叶,两匹马使劲甩了甩头颅才甩下一两片。铁云追走出来,把龙生叫出去,坐在远处大槐树下的石头下。
铁云追说:“龙生,我说的话你也许不会记得,但我今天也得对你说上一说。”
龙生笑道:“铁大哥尽管说便是。”
铁云追说:“龙生,那日你在南康亭院中唱的曲可还记得?”
龙生笑道:“大概还记得点,我再唱给你听?”
铁云追摆手道:“那倒不必,你是不是唱到你爹给你托梦的事?那可是真事?”
龙生说:“我唱的自然都是真的。”说完又唱起来,唱的正是铁云追说的那段:
在夜里我爹龙大自西天来托梦,
知会我那院中槐树落金堆墙根,
醒来却见不着金银只闻鼠叫声。
铁云追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后说道:“那就是了,龙生,这确是你爹给你托的梦。”
龙生说:“那还有假?我还做过一个梦呢?第一个梦是我爹对着槐树踢了一脚,落下些金币来,我爹娘就收起来藏到了灶房柴堆后边。我醒后去看,就只剩半个金币了。”
铁云追问道:“那第二个梦呢?”
龙生说:“第二个梦是我爹和王麻王仙枝对着那槐树一起踢了一脚,又掉下一些金银来,这回我还没见他们藏到什么地方,这个梦就断了。”
铁云追问:“梦里那天可是大亮?”
龙生仔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是,我也不知是早晨还是傍晚,反正天上除了太阳还有月亮呢。”
铁云追瞪大眼睛,随即点头道:“那更对了,龙生,这真是你爹给托的梦。”
龙生笑道:“那还有假?我不都说了么?”
铁云追摇头道:“龙生,你这些年都想错了。”
龙生讶异道:“什么?”
铁云追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起字来。龙生伸头去看,发现那是两个字,一个“槐”字,一个“魏”字。
铁云追抬头问龙生:“龙生,像不像?”
龙生点点头。
铁云追又指着那个“槐”字问龙生:“龙生,知道这个字怎么读?”
龙生点点头,说:“怀。”
铁云追又说:“龙生,日月同天,唤作什么?”
龙生想了一会儿,问道:“明?”
铁云追点头道:“魏,怀,明,龙生,如今可知你爹是谁了?”
龙生讶异道:“我爹是魏怀明?”
铁云追点头道:“是魏怀明,那日王麻王仙枝想去掠夺你爹的钱财,和龙大一起杀了你爹娘,唯独留下了你,龙大与妻子多年始终无子,便收了你。”
龙生瞬时想到了他的第二个梦,在那个梦里,槐树上掉下了一些槐树枝,龙大捡起来,说:“这槐树枝我拿去,好回家生火。”龙生此时才明白这槐树枝指的就是自己,而回家生火的意思大概便是给龙家续上香火。
铁云追说:“这是你爹魏怀明给你托的梦,为的大概便是告知你的生世。”
龙生却被这真相吓到了,愣了一会儿,突然叫道:“我不信!谁告诉你的?这是你胡猜!”
铁云追缓缓摇头,叹口气道:“我二十四年前去找王麻王仙枝报仇,被他重伤,最后是他告诉我的。”
龙生瞪大着眼睛呆坐不语。
铁云追又叹口气,说:“龙生,你可知我为何待你这样好?”
龙生说:“因为我爹是魏怀明?”
铁云追说:“一方面是这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对你心有愧疚。龙生,你那条左臂是我砍下来的。”
龙生又瞪大了眼睛,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声音也随之颤抖了,龙生说:“你就是沙千刀?”
铁云追苍老的浊眼中突然流下泪来,他点点头,随即用老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接而用双手扶着头久久未动。
此时秋风突起,卷着沙土欺到大树的枝叶之上,把枝叶割得沙沙响。
铁云追怕龙生再听更多就会像那日在南康亭的院子里一样晕倒,脑子因而变得更加迷糊也说不定,便只说到这里,未作更多坦白。
铁云追的此番坦白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因为他自感将不久于人世,临终前无论如何也想将龙生的身世说给他听。在铁云追把那些话告知龙生的三日后,铁云追终于卧床不起,龙生日夜照顾,仍然抵御不了无常的勾魂锁,七日之后,铁云追终于结束了尘世烦扰,下了黄泉。
在铁云追还有气的时候,已是精神错乱,以至于常把龙生当作魏怀明,彼时龙生已然忘记魏怀明是自己的亲爹,只道铁云追是在生命弥留之际挂念心中好友,因此听见铁云追将自己叫做魏怀明也是丝毫不作解释。
铁云追在归西之前没有把龙生认成魏怀明,他使劲攥着龙生的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全是告诫龙生往后该如何生活。
铁云追枯脸蜡黄,眼神迷离,喷着唾沫星子说:“去竹马镇,去易蓟县,去找南剑飞,易仙枝,行走江湖万万不可无端挑事,去找铁云追,你爹在竹马镇,你爹名叫老槐树,我姓沙,那把追云刀你带走……”
铁云追说着,龙生跪在床边潸然泪下,待龙生把泪流干,铁云追的命也终于烧完。
铁云追死后,天上下起雨来,一下便是十五天,这十五天铁云追的遗体依旧躺在床上,龙生常常在醒来后忘记铁云追已死,他看着窗外的大雨,叫一声:“铁大哥,这雨下得可真大!”却良久没有得到回应,龙生再下床去看,到铁云追的房间,看到他干枯的尸体,眼泪不由流得比窗外的雨水还盛。下雨的第十三天,龙生醒来后叫了一声:“铁大哥,这雨可真是久。”久久没有应答,龙生走进铁云追的房间,看到铁云追的尸体,惊恸之下竟没有流泪,从此,龙生永远记住了铁云追已死的事实,也从此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水。
雨停之后,龙生踩着湿软的泥土为铁云追立了坟,又回客栈呆了几天,因为要等刻碑匠刻好墓碑。墓碑立好之后,龙生回了客栈,腰间挂上了铁云追的酒葫芦,身后背上了铁云追的追云刀,走到马槽前,却不知铁云追的马该如何处置,纵是放了也要孤单,索性把两匹马全部放生,时隔多年再次踽踽独行。
龙生在铁云追死后,心智也愈加迷乱起来,虽不至于像铁云追死前那般,然而也好不了太多。龙生的记性愈发差了,买东西常常忘记自己已付过帐,好心的商家会告诉他,然而大多数人并不地道,乐得赚些便宜,收龙生两三次账。幸而当日南康亭给龙生的钱够多,龙生方不至于被讹得吃不上饭。
龙生在行走江湖之时常常大感孤独,天之下,地之上,万水千山路无穷,天涯海角地四方,处处是他容身之处,却处处无人与他共同容身。龙生孤独之际,自然常常思索天下之大,谁人可以依靠,他细细想来,只觉自己活到这把年纪,真正对他好的只有其父龙大,其母沈氏,易剑飞,铁云追,南康亭。龙大,沈氏,铁云追已然魂归西天,只剩下易剑飞与南康亭或许尚存于人世。龙生自然不记得易剑飞便是南康亭,有段时间里,他逢人便打听,有时问易剑飞身居何处,有时问南康亭家住何方。易剑飞已在江湖上消失了多年,因而无人得知,南康亭的住处倒是很快便问出来了,依然是问了客栈门口的小叫花,小叫花告诉龙生:“南康亭富可敌国,却是仗义疏财,良心大大的好,他不喜出游,不好搬家,这些年来一直家住碣州。”
龙生念叨着碣州的名字,朝小叫花告知的方向走,然而走了没多久便忘记了碣州这两个字眼,同时也忘记了自己朝这方向走的目的,接而便胡乱走起来,竟离碣州越来越远,后来龙生索性便不再去寻南康亭,也不再打听易剑飞,至于王麻王仙枝他更是想都未想,开始逐渐安于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