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有朋友来,妈妈忙着烙油饼。奶奶走到灶边,抓起一张来就啃。烙饼是死面,妈妈担心奶奶吃太多不消化,但又不能不让她吃。只好看她能吃多少。终于,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转手将剩下的油饼递给妈妈:“你吃吧。”妈妈接过饼,又好气又好笑。
奶奶床头上,常年放着很多中药丸子,都用蜡盒封着。中药丸子这东西,人没病,谁也不会吃那玩意;可有一次我看奶奶把一粒药丸放在嘴里,嚼得很香,于是也想吃。她就给了我一个,黑黑的,比乒乓球小一点,塞进嘴里一嚼,果然甜丝丝的,还有香味,于是大嚼特嚼。药丸子变成她哄孩子的小点心。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好吃,有一次我把整整一盒子药偷出来,给街上的小伙伴们分了。
奶奶的气管炎很厉害,每天都吐很多痰。妈妈给她准备了一个盛罐头的玻璃瓶,好让她晚上吐痰在里面。但冬天冷,她懒得拿床下的瓶子,还是习惯将口里的痰吐在手指上,然后“啪”的一下甩到靠床的墙上。日久天长,墙上满是风干的痰迹,光线暗下来的时候,满墙的痰迹都亮晶晶的。妈妈一为这个埋怨奶奶,奶奶就说:“我这是给你们安电棍(日光灯)呢!”
奶奶只有一只脚是小脚。我对她那只脚很好奇,只有大拇趾是伸展着的,其它的四个脚趾都弯曲着紧紧贴着脚心。小时候我不知道女人缠脚的事,经常为此纳闷,以为所有女人变老以后,脚都会自动卷曲起来。我姥姥两只脚都是小脚,于是就问奶奶那只脚什么时候也变小,她就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挨骂,然后又多一份担心,我担心的是我妈妈有一天老了,脚也会变成那种奇怪的样子。奶奶脚很臭,她却有怪癖,喜欢用手摸脚,然后把手放到鼻子上去闻。我很小就跟奶奶睡,不免也要闻她的脚臭。
除了脚臭,奶奶的臭脾气也远近闻名,没人敢招惹。奶奶很会骂人,一大家人打起架来,她那一张嘴可当万人敌。我爷爷的四叔那一支人口最多,势力最大,常常把一大家的旁支整得很惨。我们这一支虽然人单力薄,爷爷又是出了名的好性子,可因为有奶奶在,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我爷爷二叔家的一个兄弟,选了块好地方做宅基地,要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地基都打好了,结果这块地被四叔家的人看上,他们弄了许多树苗,趁夜里栽在那块宅基地上,算是霸占了。爷爷二叔家那个兄弟不敢跟他们争,可也不甘心就白白让给他们,于是把那块地转给我爷爷。这一招儿很灵,他们都知道我奶奶的厉害,一夜之间,把栽的树苗全拔光了。我爷爷于是在那个打好的地基上起了五间大屋。重新在房前屋后种了许多树:杨树、椿树、槐树、榆树、梧桐树,满满一院子树荫。
再后来,爷爷的四叔那边有个儿子也要盖房子,见我家树多,就给我爷爷提借木料的事儿。我爷爷一高兴,答应支援他们两棵树。碰巧我二姑家也盖新房,也缺少木料,我奶奶就让人杀了两棵树送去。杀树的人里正好有四叔那边最小的儿子老六。老六边杀树边对我奶奶说:“二嫂,二哥也答应给我三哥两棵树盖房,那两棵树什么时候杀啊?”我奶奶不动声色反问一句:“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老六一听这话,不敢再吱声。
等盖房子的老三再见到我爷爷时,就说:“二哥,以后说不定的事别乱许人。”我爷爷问怎么回事,他就把老六的话转给他听。爷爷很生气,跑回家就骂起我奶奶来。我爷爷说:“‘不睦也劝人盖屋’,给他两棵树怎么啦?”奶奶说:“他那一窝子没有好东西,给谁也不能给他们!”两个人你来我往吵了一整天,没有结果。只不过老三最终也不敢来杀树。
奶奶骂人虽然很厉害,但也有心存忌惮的人,她就从来没有当面骂过我妈妈。妈妈的温良恭顺和做事周全使她没有机会,也不好意思,只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有一次,爸爸请来一个木匠打家具。那个木匠恰好是我妈妈庄上的,奶奶就对那木匠说我妈妈的一些闲话。她说:“你别看她很老实的样子,其实谁要得罪她,她也是个很眍(KOU,阳声,方言,泼辣、厉害、狠的意思)的人。”
爷爷奶奶脾气不合,算是斗争了一辈子。
当时一大家人过日子。爷爷的父亲是大家长,爷爷的父亲有兄弟四五个,这些兄弟也孩子一大堆。爷爷跟他的叔叔们出去做小买卖,卖个酱油醋什么的,回来钱都要上缴,一分私钱也不敢往家里带,而他的叔叔们却常拿钱给自己的孩子买吃买喝。这让奶奶很恼火,等我爷爷得了绝症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奶奶就对她的孩子们说:“老头子要死了,你们谁也不能哭,谁要是哭,我就用麻线把你们眼睛和嘴全缝上!”
照顾爷爷吃喝拉撒的事只好落在我妈妈身上。我奶奶一个人睡在堂屋里,我爷爷则躺在一间很小的西屋。奶奶好几天都不去西屋一趟。我们都在西屋里陪爷爷吃饭,说话,她则在堂屋里自己做,自己吃。偶尔也到西屋来,不过是躲在门口,只露出半个脑袋,往屋里瞧。一看见躺在床上的爷爷,就骂起来:“哎哟,这个老头子可恶心死我了,这么臭,可熏死我了!”说完就不见了。
等我姑姑们都来看我爷爷的时候,都说我奶奶的不是。我奶奶就说她闻不了爷爷身上的味,太熏人。姑姑们就不高兴。她还不依不饶,又翻起些陈年旧帐,说一辈子没得他好之类的,最后又对她们说:“老头子要死了,你们谁也不能哭,谁要是哭,我就用麻线把你们眼睛嘴全缝上!”
爷爷死的时候是冬天。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围在床头。爷爷突然睁开眼睛,四处打量人,嘴里已经说不出话。我妈猜他是想见我奶奶。可我奶奶已经搂着我妹妹在另一间屋子里睡了。我妈于是去叫她起来。奶奶却一点也不愿意起,说半夜起来被窝里进风,会冻着我妹妹。爷爷于是很不甘心地闭上眼睛。爷爷的死,奶奶没有掉一颗眼泪。
我那时也小,不知道爷爷已死,还以为爷爷又出门做小买卖去了。想爷爷的时候,就问奶奶:“天一霎黑一霎黑的,怎么我爷爷还不回来啊。”奶奶说:“你爷爷下东北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奶奶说:“哼,那个老头子,挣了大钱,不回来了!”
奶奶从小是孤儿,带着弟弟四处要饭长大,世界上根本没有值得她悲伤的事情。
山洪暴发之前
母亲半卧在那张黄胶皮的破沙发上,疲惫得像一块大青石。沙发已经腐朽的四只木脚一截一截地矮下去,矮下去。我坐在母亲腿边的小板凳上。我们膝盖碰着膝盖。十年了,或者还多,我们好像都是这样坐着,膝盖碰着膝盖。她就这样喂我饭吃,教我写字或者讲些聪明人的故事来打发我满身乱爬的瞌睡虫子。她希望我是个聪明人。
老堂屋的门虚掩着。雪亮的阳光从门板风干的裂口里插进来,在灰暗的泥地上挖了几条浅浅的光的小沟。小沟一直延伸到母亲的脚上。母亲在沙发里睡着。隔着一个小茶几,另一只沙发空着,父亲不在。他很早出门,被邻居喊去拆屋了。这对沙发是他早年的光荣。现在这“光荣”的弹簧已经崩断,乌黑的棉花撑破了胶皮。十年了,或者还多,胡子都变软变花了。
门吱呀着被人推开,留生娘从外面进来。我起身迎上去,叫着“婶子”。她却剧烈地笑起来,天然弯曲的头发撑破头巾。她说:“傻小子,辈分都论不清了。”我忽然记起我应该叫她“嫂子”的,嘴不知怎么变的忒笨。母亲醒了。留生娘一屁股砸进那张空沙发里,对母亲说:“大婶子,我那哑巴闺女要生了,我真担心呐,要再是个哑巴那可咋办哪?”母亲说:“真是个哑巴也得要啊。”留生娘说:“要是得要,可哑巴生的还是哑巴啊。”
我来到大街上,遇到拆房子的父亲。父亲停下手中的铁锨,指着我,对邻居们说:“看,我儿子。”干活的人都停下活看我。我瞪了父亲一眼。他嘴唇上落满尘土,尘土被汗水浸湿,他朝我笑了。真是奇怪,我居然敢瞪他,他居然也愿意冲我谄媚似的笑了,而且笑得那么傻。邻居们都在看我,葡萄架倒了,他们也没发觉。父亲说:“干活吧,没什么好看的,小的时候经常被我揍的满地爬,有一回……”人们不再看我,都听他讲故事了。
我继续走。看见村子后面的山整个的透出红色,红得象一块大熔岩,烤得整个村庄都红了。过不多久,人都会烤熟的,我想。遇见一个侏儒,他叫了我一声,我才看见他。他说:“要发大水了。龙山变红,就快发大水了。”我说:“那快逃跑吧。”“没人愿意走。”他摇摇头,说着哭起来,“你们都不会淹死,我那么矮,淹死的只会是我!”我想安慰他,但他跑远了,他没命地喊着:“别拆屋了,求你们别拆了,留着好躲大水呀!”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伙没人听他的。
我继续走。另外两个长得和我一样高的少年伙伴走过来。他们都光着身子,头上不住地滴水。他们的****还没有长出来。他们和我亲热地打招呼。我们一块坐在十年前的沙丘上。他们依然在上面打滚,身上沾满泥沙。我说:“刚洗干净,怎么又弄脏了?”一个说:“要发大水了,早晚得再洗。”我问:“你们不怕吗?”另一个说:“只有矮子才怕呐!”“发了大水,该能逮多少鱼吃啊?”“还有王八。”“还有老鳖。”“老鳖就是王八。”“老鳖不是王八!”“就是!”“就不是!”两个人争执起来。
我看见村后的山更红了,红得象猪血。
母亲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的母亲在发呆。我走过去,但镜子里没有我。母亲说:“我看着像是生病了。”我说:“您就是累了些。”她笑了,但镜子里的她却没有笑。这时父亲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走了,还留下一句话:“拆房拆出好几条蛇来,怕是真要发大水了。”
母亲重又半卧在破旧的沙发里,我还是坐在板凳上,我们膝盖碰着膝盖。母亲说:“留生娘的哑巴闺女生了。”我说:“不是要发大水了吗?”母亲说:“发大水也得生孩子啊!”刚才还是雪亮的阳光此刻变成金黄色,那些光的小沟开始向我的脚上延伸。
卖猪崽
父母刚结婚的时候,生活艰难。为维持生计,总要想点赚钱的办法。
当时农村,人们能想到的不外乎猪下崽,鸡下蛋之类。父亲母亲也决定养一头猪。当时刚刚包产到户,粮食虽不是特别丰裕,但东拼西凑,养头猪不成问题。
他们花些钱,买了一头半大小猪,精心喂养,猪长得很快,没几个月,就长成一个又肥又壮的大母猪。他们又找到一个专门喂养种猪的人,花一些钱,给猪配种,一窝小猪崽,很快就生了下来,总共有十四五个。刚生下来的小猪,个个黑油油,肉嘟嘟的,很惹人喜爱。
它们个头天天见大,猪圈里盛不下,父亲母亲就将半个院子用矮墙围起来,当作它们的新家。母亲喂的那些小猪崽,都很争气,在生长上一点也不懒惰,很快就长成又肥又大的半大猪崽了。当时整个农村都在大兴养猪致富的事业,所以,猪崽的销路很畅通。邻居家养的小猪都不如我们家的生长得快。
第一窝小猪很顺利卖完了,父亲母亲尝到卖猪的甜头,便决定再养一窝。他们将猪圈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准备迎接新一窝小猪。但是这窝小猪从一开始准备就显得很不顺利。给母猪配种的时候,换了好几头种猪,折腾近一个月,母猪才怀上。怀孕期间,母猪忽然有一个时期不吃不喝,象生了病。母亲请兽医来给它打了一针,才勉强开始吃东西。终于要生产了,却只生了10个小猪,其中还有一个怪物,全身无毛,白白的,鼻子很长,像一头小象,生下来就死了。父亲接生完那些小猪,将死去的“小象”扔在了猪圈顶上。母亲说应该将它埋了,但父亲实在不愿再看见那怪物。幸运的是,这窝小猪的长势却不比第一窝差,而且因为个数少,喂养起来还减轻一些负担,长得比第一窝小猪还壮实,还肉头,更加惹人喜爱了。
又到了卖猪的日子。父亲挑选了几头比较大的,装在地排车里,步行到15公里以外的梁村集上去。父亲虽然走得很早,到达时那里已经有几个卖猪的车子了。父亲拉着自己的猪崽,打眼瞅了一圈,心里有了底:他们的猪崽看上去都不如我们家的个头大。许多买猪的都在父亲的车前转悠,询问,都对我们家的猪崽感兴趣,却又都不肯立马购买。
快到中午时,父亲还没有卖出去一头猪,再看看别人,都卖得差不多了。父亲心里暗暗着急。集市快要散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那人围着我家的车子转了一圈,连声夸赞,末了忽然问父亲:“这猪崽怎么不大活动呢?”这一问提醒了父亲。果然,都快一天了,猪崽们一直趴在车子上,来买猪的人打它们几下,也不见有反应,都懒洋洋的;而别人的猪,都活蹦乱跳的,踢上一脚,就满地跑,“吱吱”叫得欢。父亲摸摸自己的猪崽,说:“也许是太阳晒的吧,都困了。猪都这样的。”那人笑了笑,走开了。
直到日头西沉,集市散去,父亲也没有卖出一头猪崽。他拉起地排车,怏怏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村子,他停下在路边休息,遇见一个熟人。那人听父亲说完这天的遭遇,也很不解。这时,车里一头小猪突然站起来,吱吱叫着,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催促父亲快将那头猪从车里放出来。那只猪崽在地上走来走去,突然撒了一泡尿。父亲看到猪尿竟然是红的,大吃一惊。那人催父亲赶快回家,找兽医给小猪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