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扬立马去看左溪的脸,但左溪此时只是嘴角嵌着一丝冷笑看着跪在下面的余清朗,他想开口解释,却发现满口苦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大殿中其余人在余清朗说完那句话之后寂静片刻,随即便开始窃窃私语。
这一瞬间,肖云扬脑中一片空白,那一句话被说出之后,他已经感觉到,他和左溪之间恐怕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
这场宴会不欢而散,宫中皇后的妹妹怀了龙种这件事情不胫而走,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消息如同蝗虫一般从含光殿扩散而出,瞬间飞满整个皇宫,还有继续传播的趋势。
肖云扬跟着左溪回到蓬莱殿,到了门口看着前面的身影进去,他却觉得有些迈不动步子。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只是转身那一刻,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姜葵,冷哼一声。
姜葵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压力,立马觉得后背上汗湿一片,脸色瞬间煞白嘴唇颤抖,这一刻他开始怀疑自己走得这条路到底是不是走错了。
左溪进入殿内,环顾四周的环境,不由有些庆幸当初有些先见之明,自己没有在这个屋子里耽误时间装扮,但是在这里她也已经住了几个月,还真是有些不舍。
可是这里毕竟不属于她,可能不久的将来,就会迎来这里的新主人。
左溪没有再见到肖云扬,只是蓬莱殿外的守卫更加严密了,她知道之后也只是一笑,如果她真的想离开,即便她如今身子不如以前,但是这几个人也是拦不住她的。
而且……左溪一手支着脑袋,看着窗外的枯枝,想到柳影,然后想到了密道。
既然是密道,那么当初修密道之人绝对不可能只在整个皇宫中修一个入口。
然后她又想到了叶辰,已经很久没有通过信,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昆州幽谷虽处深山,但是应该也是个不错的去处,需要先让他离开,她随后就到。
想到这里,左溪拿出一个小哨子放到嘴边吹了一阵,过了一会儿,一只信鸽扑棱棱落了下来。
她将一个纸条塞到鸽子腿上的竹筒里,然后放了出去,看着鸽子朝宫外的方向飞去,最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只是她不知道,鸽子飞出去没多久,突然咕咕叫了两声,然后被一张网兜了下来。
一只手伸进网中掏出鸽子抽出纸条,交给身旁之人。
明黄的衣袖接过来打开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最后修长的手指正要将纸条攥碎了,只是随即一顿,又将纸条递了回去。
赵毅看着身边的皇帝,有些不明所以。
肖云扬负手看着不远处的湖面,面无表情地说:“将纸条放回去,鸽子也放了,朕倒要看看,她能怎么离开朕!”
左溪等了几日,觉得叶辰应该已经收到信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然后开始着手准备。
她能带的东西不多,皇宫里值钱的东西一般都刻有皇家标志,所以一旦拿出去用,不说花不出去,就算能花出去了,也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这次的行动务必要计划周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容不得有半分差错,如今的肖云扬她已经有些捉摸不透了,他不想放她离开,不知道他一旦发现她不见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而一旦被他抓住,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自然不会将她怎样了,只是叶辰就不好说了。
如今已经是隆昌二年,新年过去了都没有发现,元宵节之后天气依旧寒冷,气候依旧滴水成冰,今年的冬天格外的长。
左溪离开,是在元宵之后不久的一个夜里。
她之前一直足不出户,就是为了麻痹所有人。
入夜之后,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的,不过就是两身换洗的衣物和一些毁坏没有标志的金银首饰。
然后她想到她的那把手枪,当初送给了肖云扬,如今没有在身边只剩下这一把短刀,到底也是有些遗憾。
左溪轻松地出了蓬莱殿,漆黑的夜色中扭头看着身后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宫殿,对着殿中的宫人们悄悄说一声对不起,对着贞观殿的方向说一句再见,随即没有惊动一个人,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当初她机缘巧合之下进了东宫附近的密道,最后通向了紫宸殿,但她相信那里的通道必定还有其他方向的,只是她没有发现而已。
今夜就要试一试,如果行不通的话再另作打算。
她到了那个假山,看着左右无人便进去了,送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一路走下去距离上次到紫宸殿不远的地方果然发现一侧的石壁上有一道暗门。
进入暗门之后,继续往前,在地下也分不清方向,只知道这条路她脚程不慢的情况下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看样子确实就是这条路没错。
一直到了后半夜,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头,推开暗门出去之后,才发现竟然到了一个山神庙内,暗门就开在山神的后背上,当初李晔一行人离开,应该就是从这里走。
出了山神庙,果然就是在城外,她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环顾四周,能看到洛阳城绵延几十里的城墙,洛阳城在那个方向,那么她就要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直到了天明,左溪徒步到了一个小镇上,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走了一夜路,终于要停下来休息一番,喝点热汤吃点饭睡一觉再接着赶路。
她也叶辰约好的是在河南道淮水以北的沧州相会,当初和刘飞雪一起北行的时候到过那个地方。
左溪买了一匹马备了一些干粮,想着离开心中虽然有些堵,但仍觉得精神一震,觉得出了洛阳城后呼吸都更加顺畅了。
离开小镇的第四日开始下雪,没想到这已经快要开春了,竟然又来了这样一场雪,不过还好一直是飘扬的小雪花。
看到沧州城门的时候已经是七日之后的上午,这时候雪也已经下了三日,虽然不大,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左溪对着手心哈了一口白气,看着已经比三日前变大的雪花,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安。
沧州是个小城,左溪牵着一样喷着白气的马,走在沧州城的主干道上,凭着记忆寻找那个在这里待过的沧州客栈。
没多久就找到了,到了客栈门口已经有伙计主动上来牵马,领着她进店。
到了店内,左溪将头上的斗篷摘下,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进店坐下。
然后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抬眼看到站在二楼正看着她的叶辰,依旧是那一身白衣胜雪,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是别后重逢的欣喜。
此时左溪坐在叶辰的房间中,吃着热腾腾的饭菜,喝着热茶,几日来冒雪奔波的劳累骤然减轻了不少。
茶足饭饱之后,左溪才问起这许久不见的状况。
“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吧?”
叶辰轻笑着说:“没多久,也就刚到了两日而已,这几日是否劳累?”
左溪道:“还好,就算如今的劳累也比在皇宫中好多了,我感觉这样我很开心。”
叶辰眼中闪着光芒,忙开口道:“左溪,你跟我去云梦溪吧?就是昆州的幽谷,在那里你想要如何就能如何,你知我心意……”
左溪打断他,看着手中冒着热气的水杯,低声说:“叶辰,我陪你去幽谷,但是你要给我一些时间,你知这一段情事可以说是让我伤筋动骨,提不起兴致,你让我静一段时间。”
叶辰说:“是我孟浪了,你好好考虑,我会一直等你。”
左溪有些无奈地说:“叶辰,你不必如此。”
叶辰淡笑不语。
屋内一时有些寂静,叶辰突然开口说:“如果你的饭用好了,我们就马上赶路吧,只要过了长江就是楚国的领地,到时在那里游玩一番再去昆州也好。”
左溪诧异,“这么急?”
叶辰脸上有着一丝担忧,“我总觉得你这次出来得有些容易了,还是先出了梁国境地,到时速度慢下来也无妨,免得在这里夜长梦多。”
左溪想起来当初自己逃出洛阳城的时候只是因为一碗馄饨耽误了出城门,而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觉得叶辰说得有理,而且她也觉得这次离开洛阳似乎有些太过顺利平静了,一路上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她将东西收拾了,穿上厚披风就出门。
叶辰也穿了一件雪白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出门的时候寒风迎面刮来,他不由地对着拳头咳了一声。
左溪扭头说:“怎么样?要不……要不等雪停了再走吧?”
叶辰摆了摆手说:“我没事,不过就是被风呛了一下而已,还是赶紧离开吧,此时也不知长江江面上是否结冰了。”
左溪犹豫了一下便不再劝解,她也怕夜长梦多。
一人一马,出了沧州城,入眼一片白茫茫的,雪又大了,马蹄在雪地上,陷入半个小腿。
两人并辔而行,走了大概十里地的样子,左溪心中突然一跳,登时扯住了马缰,“吁——”了一声,马人立停下。
叶辰也停下马,问道:“怎么了?”
左溪闭了闭眼,听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喃喃说:“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叶辰也明白了话中之意,左溪话音刚落,周围的高坡上瞬间冒出一个个人头,每人一马,越来越多,最后将他们的来路也全部堵死,从高处看去黑压压的一个圆圈将中间的两个小点圈在中间。
左溪扯着坐下喷着鼻子躁动不安的马,面无表情地环顾周围,然后在人数最多的北方看到了几匹马拱月一般捧着的肖云扬。
肖云扬一身玄色长袍,直直地看着左溪,两人四目相对,肖云扬眼中闪过一丝恸色,他哑着声音说:“左溪,跟朕回去!”
左溪看着肖云扬嗤笑一声道:“跟你回去?跟你回去看你和别的女人上床?跟你回去看你将一个个女人接近后宫?跟你回去之后我整日坐在蓬莱殿内渴望着你的临幸?肖云扬,你别说笑了,你觉得可能吗?”
肖云扬眯起了双眼,看向她身后冷声说:“是因为他吗?那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就会跟朕回去?”
左溪吃了一惊,“肖云扬你不要胡来!你如果伤了他我今生不悔原谅你!”
肖云扬勾唇一笑说:“那也没关系,反正你已经不会原谅朕了,朕先杀了他,然后将你绑回去,一辈子锁在身边,那样你就不会离开朕!”
左溪听肖云扬的口音不是开玩笑,目光清冽地看着他,随即站在叶辰跟前缓缓张开双臂,沉声说道:“你若是要杀他,那就先杀了我吧!”
肖云扬目光阴沉,直直地看着她,天地之间一片寂静,仿佛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良久,肖云扬缓缓开口:“左溪,我不想伤害你,你让开!”
左溪依然张着双臂,目光坚定,“除非我死——”
叶辰在她的身后轻声说:“左溪,你让开吧。”
左溪鼻中一阵酸涩,回头看着他说:“你不能死,是我拖累了你。”
叶辰淡笑,那笑容在这茫茫冰天雪地之间好似春日融光,刹那芳华。
身后传来让人牙酸的弓弦之音,左溪猛然回头,瞪大了双眼看着肖云扬挽弓的手臂,箭头搭在弓弦上闪着幽幽寒光,直直对着他们的方向。
她嘶声喊道:“肖云扬不要——”
她在兖州军营中见识过他的箭法,只要他出箭,没有人能逃得了。
肖云扬目光阴冷,嘴里迸出的三个字也如同利箭一般字字扎入她的心底,扎得血肉模糊,他说:“你求我——”
左溪眼中嵌泪,依旧保持着双手张开的姿势,双眼迷蒙地看着他,抖了抖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肖云扬手指微松,长弓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左溪膝盖一软,普通一声跪在雪地上,对着他嘶哑着声音大喊:“肖云扬我求你——求求你放过他!我求求你——”
她见肖云扬姿势依然不动,对着他磕了下去,泪流满面地说:“肖云扬你放过他吧!”
叶辰走到她跟前叫她,伸手来扶她,轻声说:“左溪,命由天定,莫要求他……”
肖云扬目光沉痛,一颗心如同被火灼烧,如同被刀子刮过,手一松,一根利箭穿透茫茫大雪,疾射而出……
左溪耳中听到破空之声传来,仓皇抬头,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箭头急速而来,寒风穿透她的披风,钻入她的衣内,整颗心都被冷风冻结,她无法动弹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一去不复返。
箭矢擦着她的耳边,带出的风刮得她的耳朵生疼,切断耳鬓一丝秀发,长发飘荡落地。
身后响起一声闷哼,她茫然转身,看到长箭射入胸膛的那一瞬间,箭上的劲道将叶辰的整个身体带出一丈远,随即重重摔在地上,胸口的血花骤然迸裂,鲜血汹涌而出,她愣愣地跪在那里,满天的血红染遍她的双眼,那一瞬,整个世界变成鲜红一片。
左溪狼狈地爬过去,手足无措地看着叶辰左胸口的鲜血如同泉眼一般不停外涌,原本雪白的长袍被染红了一半,整个人看着美丽而妖冶,她茫然地睁大了双眼,想要伸手去捂住那个伤口不让鲜血再冒,可是手掌放上去,鲜血顺着指缝冒出,却只是染红了两个手心。
她喃喃地说:“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
叶辰想要说什么,嘴巴一张,却喷出一口鲜红的液体。
左溪大哭,“你不会有事的,你不是要陪我去云梦溪吗?我们现在就去——”
叶辰躺在地上,伸手想要去碰她,左溪一把抓住他的手,听到他缥缈的声音说:“左溪……我是……我是林歆……”
左溪感觉到手中一空,叶辰的手掌从她的手中滑落,她迷蒙的双眼看着他缓缓的闭上眼睛,鲜艳的嘴唇上翘,给这个世上留下最后一抹微笑。
左溪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茫然地听着他最后一句话,浑身僵硬地如同一个木偶,跪伏在地上,大滴眼泪无声砸落。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只剩下一个马蹄声走近。
肖云扬走到左溪身边,弯下腰如同情人耳语一般对她说:“你看,他死了吧,乖,听话,回到朕的身边来,朕的后宫只有你一……”
他的一句话只说到一般戛然而止,低头看着闪着寒光的短刀,他的手掌紧紧攥住刀刃,刀尖距离胸口不到一寸,鲜血从指缝间溢出,顺着刀刃滑下,汇聚到最低端流到地上,染红了脚下的白雪,如同眩目妖艳的花。
周围人缓过劲来,轻呼一声就要上前,肖云扬左手一举,止住那些人上前的脚步。
他哑声道:“他在你的心中竟然这般重要?你要让朕为他陪葬吗?”最后一句声音骤然升高,“你恨我恨不得我死吗?”
左溪轻声回道:“你死了才好……”
肖云扬脸色瞬间灰白,点了点头缓缓松开刀刃,“好,很好,”他指着胸口,“这里,用力刺下去,刺下去你就可以为他报仇了,要用力,整个刀身都要没入,那样我才能死得快没有痛苦,就像地上的这个人一样,”他大声吼道,“你刺啊——”
左溪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踉跄着后退一步。
肖云扬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的身上带,癫狂地喊道:“你刺下去啊,那样你就自由了,我也解脱了,你还可以为他报仇,你还不知道吧,你二哥余豆豆夜半中毒是我做的,为的就是逼你后母对付你让你对家中无留恋,你大哥余清楚的双腿残废也是我派人抢军事布阵图的时候弄的,我当初要娶你也不过是为了你兵部尚书之女的身份……”
刀剑入肉之音传来,肖云扬胸口一凉,顿时顿住了声音,低头看着胸口的剑柄,腿一软跪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呵呵一笑。
左溪缓缓松开手掌,浑身颤抖地抱住脑袋瘫坐在地上。
赵毅大叫一声,翻身下马滚下高坡,朝着这边而来。
周围众人大惊失色,抽出长刀策马就要奔过来,肖云扬手一举大喝一声,“都不要过来,放她走!”
赵毅已经连滚带爬到了跟前,抖着手扶着他,颤声叫了一声“陛下……”
肖云扬胸口鲜血淌下,脸色惨白地看着左溪,轻轻笑着说:“我不怪你,这是我欠你的,你走吧……”
左溪双手撑着地面抬眼看他,却被眼中泪水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赵毅声音哽咽,咬牙切齿地说:“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心狠手辣的女人,陛下从要娶你开始就没有过一日安心的日子,你大哥被陷害入狱,陛下借山东的案子为你大哥奔波,你想要杀高灼,陛下猜透你的心思每日去高府晃悠,你被你后母算计,陛下冒着被前朝皇帝严惩的危险去城外为你解围,你被李晔的影卫围剿,陛下为你挡箭,就连陛下家逢大变,最后也留下一半的侍卫暗中保护,你只当陛下从不为你着想,你可曾为陛下着想过?陛下一步步走过的路,都已经被我西凉五万热血勇士的碧血染红,陛下身上压着的担子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西凉,陛下自从走上了这一步就再不能回头,陛下可能最初要娶你并不纯粹,但是陛下却为你掏心掏肺,你到底为陛下做了什么?”
左溪茫然地看着肖云扬,嗓子如同火烧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迟了,太迟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而她想要的感情太纯粹。
左溪摇了摇头眼泪飞溅,随即抱起地上叶辰的身体,撑着身子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肖云扬在背后虚弱叫道:“左溪……”
她停下脚步,听到他在背后说:“西凉的天空很蓝,草原很广,那里才是我的家,其实……我一直只是想要和你回西凉,骑马射箭……牧牛……放羊……”
左溪瞬间泪流满面,她一步一挪将叶辰的尸体放到马上,随后翻身坐上,一抽马鞭,“驾——”了一声,白马嘶鸣,溅起地上的雪花,留下一行月牙形的马蹄印……
整个大地白茫茫,大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鹅毛大雪翻飞,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留下苍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