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堕落总是从自我嫌恶开始。
一直跟自己强调,我有多么喜欢这种潇洒华丽的生活,不被人牵制,不为任何人牺牲。但心里总残存了那么一部分,在嫌恶自己。在遇到将军米夏尔之前,我向来用酒精解决这个问题——房间里永远有一堆好看的香水瓶和酒瓶;我与人调笑,千杯不醉。该死的他,让酒精也不管用了。即便喝醉,心里那个指责的声音也不能消亡。
因为在巴黎的那个爱人,我知道这种自我纠结有多可恶,这种指向自己的力量有多可恶!人世险恶寒冷,一个人难道不该集中所有力气抵抗外界么?难道不该使用所有手段来维护自己么?哪怕变得自私,暴戾,宁负天下人?
我想重新快活起来。
于是找到了一个好的宣泄办法:骚扰他妻子。
这个游戏听起来简单,可是好玩得很。
第一次见到她,就在米夏尔弃我而去后不久:我在电影院碰到了他们一家四口。
这个女人底子还行:由文雅穿着,白嫩皮肤和矜持举止看出,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优生惯养大的;只是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人有些发福,脸和胸脯也明显松弛了。
关键是,旧式教育使她整个人都有点拘着,和摩登女郎的神采飞扬毫不沾边。
可我呢,有紧绷的小脸,水蛇腰和流水肩。
我会拉琴,会跳舞,知晓天下事,我自己就是场永不落幕的盛宴。
她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么?她会给你千百种笑么?她的脸平静得让人生厌,表情少到呆滞。将军,你每天对着根木头,开心么?
米夏尔自然地介绍我俩:“这是我太太,这是苏夫人的侄女。”
她向我温婉一笑,我心里冷笑一声。
哼,真会装,你也是女人,当然嫉妒我,当然讨厌我。
说不定你心里,早就骂了我千遍坏女人。
你这种乏味无聊,缺少风情的女人,凭什么占着人中之龙?
你一辈子都是被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出了父母家就是丈夫家,一个雷就能把你吓得哆嗦,你什么也没见识过,什么也不知道!无非是仗着出身好,总被保护着呗!
你虽然蠢笨,但还有这个心机嘛:用一双儿女拴住他!哼,你也晓得自己没有足够的魅力来配他,不是么?
米夏尔蹲下来,喂两个可爱的孩子吃栗子。小妹妹闹着要骑到他身上,那张大理石般冷峻的脸上忽然有了春花般的笑容,砸得我心里一阵狂痛。
以我的资质,不是更配得到这一切么?
一个出众的男人,为什么要和如此平庸的女人在一起呢?她远远配不上他,只能仰望他;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华美的交响,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若在他身边,一定是金童玉女,交相辉映。
自那之后,陈公馆的电话会不定时响起: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晚饭后,有时一大早……不管谁接电话,我都媚声媚气找陈将军,就是要让所谓的陈太太知道,她崇拜的丈夫在外有女人了。
有次是她接的。
她的语气永远有种克制的教养,令人厌烦。
“哎呀陈太太你好,”我细声说,“我是陈先生的好友啊,他平时常来我家切磋琴艺的,今天怎么不来呢?我都担心了……拜托你转告他一声啊,我的琴弦断了,急着找他。”
可以想象电话那端的女人又生气又自卑的表情,哈哈哈。
“好的,我转告他。”那端的声音依然有教养,真虚伪!
我等着她找他大闹。
不出所料,他果然来了。
我已然做好准备:他会像上次那样砸烂我的寓所,冲我大吼大叫。
可是亲爱的你懂么?即使你这样,也好过在你无尽的冷淡中煎熬。
我甚至渴盼你的拳头。
巴不得你揍我,我倒下,你出于愧疚扶我上床。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神情平静又严肃。
开门见山说:“请你不要再骚扰我太太了。她是我最爱的人,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只是迷失了,希望你今后,别再做背叛自己的事情。”
他脸上没有怒气,反让我不知所措。
他掏出一样牛皮纸包裹的物件,那是幅画:一个无邪的女孩,散着发,赤着脚,坐在阳光充溢的暖房里,像个天真的小兽。
这是我。
“这幅画一直挂在我美国家中,我很小就爱上了画里的女孩。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你和她一模一样。米娜,我相信本来的你!”
我呆望着他,灵魂出窍。
他温暖地看我,说:“我要去前线了。现在哪里都很乱,上海估计也保不住,你若不逃,就在租界呆着别出去。日本人现在还不敢动外国人。这是我朋友开的幼稚园,也在租界里,正好走了几个教师,你可以去那里工作。若此生不能再见,就此别过!”
他把地址交给我,友善地拍拍我的肩,笑了一下,就下楼上车,匆匆走了!未及我反应。
我才意识到失去了什么……
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没机会,好好告诉他我的感情。
而他,是我在这花花世界唯一真正在乎的。
我的铁石心肠,忽然被破开一个大口。多年未曾感到过得悲伤,汹涌而来。
我不下床,不吃饭,在床上哭了睡,睡了哭。开始还有仆人来强迫我进食,后来似乎也没了。我在飞机声,炮火声中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醒来已是隔世,上海已沦陷,租界成孤岛。苏夫人去了香港,仆人们也跑没了。
多么好的天气,阳光像冻好的橘子冰棍。
我找了些吃的,狼吞虎咽一场,然后拿着地址,去找陈将军推荐的幼稚园。
这不就是个****从良的小报故事么?我心里苦笑。
这些柔弱的小生命在炮火声中尖叫哭泣,我只能不断讲故事安抚他们。
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我无比镇定,好像这一切和我没有真实的联系。像个局外人,看着外面的难民想方设法要涌进租界,租界的外国人想方设法要回国去。
孩子们终于睡去的表情给我一种奇怪的力量,非源于暴戾,而源于柔软。
回想起来,我曾那么羡慕莱茵河畔的米娜,因为她总有这种力量。
多希望米夏尔能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有机会么?
我向人类的一切神灵祈祷,祈祷还能再见到他。
一直留意着报纸上的讣告,只要没有他的名字,就对上天的仁慈,充满了感恩。
上海孤岛四年,他没事;日本人在的三年,他也没事。
对上天说,不奢求见到他,只要他平安便好。
可就在广岛原子弹爆发,太平洋战争胜利的前五个月,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名字。
像要把全部生命化作泪水流掉;不惧怕外面的黑暗,因心里更黑暗。
1949年,上海人又开始了新的逃,轮船一票难求。
园长给了我一张船票。
在甲板上见到了陈太太,对她,是再也恨不起来。
在两个年轻人的反衬下,她看上去疲累极了,像个老太太。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支撑着家,使她的面容在十几年内快速衰老了。若非曾对此人恨之入骨,我也绝不会认出她来。陈公馆估计早已衰落,只有一个老仆人跟着他们。
“陈太太!”我振作勇气,走上去。一个俊朗的小伙子,一个清秀的姑娘,戒备地盯着我。她,还是温婉笑着。
赶忙用一个夸张的笑掩盖了羞愧,伸出手去:“陈太太,很幸运还能再遇到你,这么多年了,我欠你一个道歉。”我向她鞠了个躬。
她握住我的手,凄然一笑:“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呢?沦落天涯,你我都是可怜人。”
这艘严重超载的轮船,在寒冷的夜晚默默航行。很多人只要捱过这难受一程,就可以和家人吃着温暖的团年饭了。
他们应该都做着美梦吧。
我却睡不着。
所以,我是最早知道船出事的旅客。当其他人慌张奔跑着寻找救生时,我毫不犹豫朝陈太太所在的船舱跑。
我告诉她,如果一家上不了救生船,要落水的话,我有办法。
这个女人的表情还是很少,她声量不高,但很坚决地要求我救她的儿女。小伙子会游泳,但姑娘不会。
“让哥哥带着妈妈,你来带着我。”少女说。她明显不信任我,可她想让母亲放心。
小伙子仍然戒备地看我,他也不放心,但没有更好的办法。
四周全是惨叫声,我牢牢托住少女,穿过水中疯狂挣扎的人和不断砸下的木头,货物,朝漆黑一片的水域游去。
凭着人鱼的直觉我知道,这里离岸边其实不远。但这短短距离对人类来说就是死亡:夜太黑,水太冰。少女不再挣扎,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反正我不松手。
我也逐渐失去了感觉,只凭一股力量的驱使,奋力游着。
当我把少女顶上一块巨石,自己就再没力气抵抗拍过来的一个巨浪。
海水不再冰冷刺骨,米夏尔温暖的身体包围着我。他吻着我,大理石一般冷峻的脸上有了春花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