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银,将明殊的面貌映得纤毫毕现,她偷眼瞧那不归和尚,见那一瞬,不归的脸上好似快速闪过许多情绪,似是惊愕,似是怀疑,似是困惑,又似是激动,无数不同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交错闪过,只那一瞬,仿佛已过了人生百态,让明殊感到十分惊奇。
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都消失不见,不归依旧是那样淡泊宁静的姿态,心中无尘的气质,目光温和,语气亲切。
“这位小兄弟,你与世子是识得的?”
顾昀回过身,略带歉意地说:“这是我新近收的一位贴身亲随,叫明殊,年纪小,还未调教好。”
亲随吗?不归上下打量明殊,一双乌黑的眸子古井无波,只是唇角动了动,最后没说什么,只低声念了句佛。
明殊对这位被云霓郡主看上的,没落发的和尚十分好奇,先前离着远看不清,现下靠的近了,才发现不归的头发不是月光照出来的银黑参半,居然是真的花白了。
一时没管住嘴,她问:“这位大师,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顾昀瞪了她一眼,不归却笑了起来,温雅的面容微变,露出个有点狡黠的笑:“因为贫僧已经一百八十岁了,可惜佛理还未够精通,所以未能将头发全都变黑过来。”
这话一听,明殊就知道了。
这特么就是个假和尚!
真正的得道高僧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在红尘打了多少个滚,都裹上三百斤的泥壳子了。
怪不得到现在也没剃度,估计是没师父愿意收他吧。
心里腹诽着,明殊却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顾昀身后,不停拿眼偷偷去瞧他。
不归看着她笑,招手唤她过去。
明殊看看顾昀,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笑嘻嘻过去给人家见了个礼。
“这孩子瞧着面善,倒与我有些缘份。”不归抬手在明殊发顶摸了摸。
他的手掌干燥,带着暖暖的温度,笑意柔和真挚,一双乌瞳像是能映出人心一般,让人忍不住便心生亲近之感。
“我也觉得大师有点眼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呢。”明殊这会离他更近,看得也更清楚。这位不归大师虽然一头华发,但眉目清俊,皮肤年轻紧致,眼角微有细纹,眉间也有常年蹙起的川形纹,眸光清澈却又似历经沧桑。乍见觉得不过二十出头,但一细瞧又觉得似已至不惑,再瞧瞧又好像刚过而立,具体年岁,让这容颜配着白发倒看不出来了。
“你到底多少岁啊?”端详了半天也得不出结论的明殊忍不住又小声嘀咕起来。
不归眼角一弯,眼尾细纹加深,只是那笑容中混杂着些酸涩之意:“我是佛祖于万鬼道渡还人间的人,具体多少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做你这个小家伙的兄长是足够了。若是你不嫌弃,以后叫我一声大哥即可。”
不归本来就比明殊年长许多,叫声大哥是同辈,明殊可半点不吃亏。她笑眯眯地应了,完全没去看顾世子微微发黑的脸。
顾昀叫不归为兄,她也叫他大哥,那她跟顾昀不也就是同辈的兄弟了?
她是不介意的,至于顾世子介不介意,她烦得了那许多?一想到自家这个冷若冰霜的主子会心里添堵,她就心情畅快啊畅快。
要知道,这还是她头回给人当下人呢,伺候人的差事可真不好干,她没半夜扎主子小人就算有职业道德的了。
顾昀看不过她这副小心得志的面孔,冷着脸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去,又送了个眼神以示警告,才对不归说:“不归兄,你我有年余未见,此次分别又不知会相隔多久,不若在我这别院小住几日,你我兄弟把酒倾谈如何?”
不归想了想,摇了摇头说:“还是免了,被人发觉又是桩麻烦事。”
“不归大师!”明殊叫住了他。
“何事?”
“你是和尚,会做法事吗?”
“自然会一二,怎么,想我帮你做场法事?”
“你说你会去真定府……”
“然,贫僧与你有缘,这场法事应下便是。”
“那……算了……”明殊神情黯然。她是想请不归去庄子上给乡亲们做做法事,超度他们的亡灵。可是这个和尚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估计就跟她以前扮道士给人捉妖驱邪一样,全是假招子骗钱来的。更何况,这事过去刚半年,卫家派出的杀手一日没把她弄死,卫家一日不会甘心,此时说不定就有人埋伏在废墟那里,露了她的行踪也不算什么,但若是牵累和尚有性命之忧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算了……”
不归眸光微闪,对她点了点头,又对顾昀一揖,宽袖一甩,已潇潇洒洒地转身离去了。
顾昀看着明殊:“你方才问不归兄,可是想给什么人做法事?”
明殊有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为何事到临头又不说了?”
“你看他发都没落,更没受过戒,谁知道是不是个野狐禅啊!”明殊翻了个白眼,“我又没多少银子,上当受骗可怎么行?”
顾昀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面上的神情让明殊心里一颤:“我我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归兄是当世第一高僧明光法师的入室弟子,你说他是野狐禅?”
明殊:……=口=
“虽未受戒,却曾在九华山南北禅宗****上与人辩经得了首座,上百个长胡子老和尚都说不过他。”
明殊:……@口@
“南华宗十二位大德高僧都夸过他,生而具佛性。去年西夏王送了七千两黄金请他给先王做场法事都被他拒绝了。”
明殊:……T口T
“他都应了,你却说算了……”
顾昀怜悯而愉悦地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头,还发出了个满是嘲笑,故作同情的叹息声:“少年,这就是命啊!”
明殊:……_(:з」∠)_跪了……
二人回了院中,并不知道在桃花溪的对岸,本应离去的不归大师怔怔地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脸上笑意全无,只有一片惨淡的哀伤。桃花纷落,打在他竹青色的衣衫上,一阵夜风吹过,他侧过脸,抚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易,少主!”
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形容十分正气。他穿着一身玄色紧身衣,大手轻轻拍着不归的后背,眼中满是焦虑和担心。
“魏叔叔!”
不归抓住这男子的手,又哭又笑:“我知道是她,一定是她对不对?虽然扮成男儿,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那双眼睛,真是像极了,像极了!”
“上天垂怜,让她得以逃出生天,让我们有可以相见的一日。”不归眼中落泪,脸上却扬起了幸福的笑容,“我本想去真定府找她,没想到她就在江州,在顾昀的身边。我瞧顾昀对她甚是看重,想必能护得她周全,如此一来,我便可安心了。”
“是末将的错,”那中年汉子一脸愧色,单膝跪在地上,“若我当日返转快些,她也不至于被卫家追杀失踪,累得少主半年来案牍劳形,日日忧心不已,还分派无数人去找。”
“不是你的错,”不归笑了起来,满满地自豪,“是你教得好,我派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她踪迹,卫家人更别想摸到她一根发梢。”
是的,所谓追杀了明殊半年的杀手里,十之七八其实是不归派来寻她的人,剩下那可怜的二三,不是被她甩脱,便是被不归的人遇上给下手处理了。
若不是她反追踪术学得太好,为人又过于机警小心,指不定早就可以跟不归大师开开心心地碰面了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少主,你要与她相认否?”魏冉问。
“不忙。”不归摆摆手,“我查的事还未有定论,左右顾昀为人正派,手段也高,跟着他安全总有保障。定北军的冤案看似平反其实并未厘清。此事不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便永远只是南华宗的不归,而非薛家的薛易。”
“至于她,”不归目光温柔,“皎皎如明珠,她是薛家的明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可恨卫家,妄想以鱼目混明珠,还下狠手要杀她绝后患,我定饶不了他们。”魏冉骂了一声。
不归冷笑道:“你当那颗鱼目扮成明珠便真是明珠了?定北军一案黑幕重重,水深得很。卫明兰入京,她就是个明晃晃摆在人前的靶子,不知暗里多少人要给她使绊子下刀子。卫家这一手倒也不错,就当是先帮我的皎皎挡那些小人暗箭好了。”
魏冉还是有些不甘,想了又想,试探着问:“不然,我再回她身边去?也好暗地里护着她一些。”
“她会生疑的。”不归思衬了一下,对魏冉说,“去挑几个机灵忠心身手好的孩子,找机会插到顾昀身边,明暗各插一半,务必要护了她周全。”
“是。”
第二天早上,有人来顾府送礼。
给顾昀送的,是一对少男少女,相貌普通,但目光湛然,神光内敛,显然是一对练家子。他们自称为南华宗俗家弟子,奉不归师叔命入世,借以磨炼怒目金刚功法。说白了,就是不归送给顾昀两个保镖。历代皆有武僧入世以证佛祖怒目金刚相,斩尽人世妖魔邪障,还有不少人曾在战场上立下战功,名垂青史。
不归送来的弟子,顾昀对他们的人品武艺自然是不会存疑的。难得的是,不归的礼物,居然还有一份是给明殊的。
一只没有花纹只涂清漆的原木匣子,垫了两层京里浣花轩出品的雪花笺,上头码着整整齐齐一匣小饺子。
这小饺子形如元宝,胖乎乎十八个褶子,形状相当好看。饺皮一面金黄,一面翠绿,里头包着笋丁,百香和鲜嫩的豆腐,也不知是用什么酱料调的,味道鲜美,软韧弹牙,好吃得不得了。
来送饺子的少女眉眼弯弯,对明殊说:“不归师叔说了,这是他家乡的特产,名叫‘鸳鸯饺’,世上没几个人会做,请明少爷尝尝鲜,如果觉得好吃,有缘再会时,他便将食谱交给您。”
明殊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回过味儿来:“你是说,这饺子是不归大师父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