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出了文渊阁,外面天色已经大黑,本来就已经残缺的月亮被绉纱似的云雾遮得一片朦胧,星子也都藏起来了。左钧直忽想起离上回见到明严,正好整整一年,这可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
孤身一人走在路上,琢磨着方才的事情,左钧直百思不得其解。
明严登基不到两月,政务缠身,为何会在近夜时分孤身赴文渊阁?他若是来看经文也便罢了,为何又上了藏着冷僻书籍的夹层?
北齐残余逃往关外,投靠了女真人。女帝忙于休养生息,没有挥师北上斩尽杀绝。北齐复国之心不可能没有,只怕国中还难免一战。扶桑雪斋的野心,交趾安南王室的祸乱……明严所忧并非空穴来风……
左钧直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攘外必先安内。女帝不过四十有余,早早传位给刚过弱冠之龄的明严,与云中君偕隐,难道真如退位诏书中所言是龙体欠安?难道就不担心年纪轻轻的明严镇不住朝政?
事实上朝中确有不安迹象。左钧直入了四夷馆,对朝政之事日益熟悉,耳闻目睹的俱是关于新帝旧臣之间博弈之事。许多老臣对新帝倚老卖老,左相一直中规中矩也便罢了,右相韩奉却愈发嚣张,甚至对新帝的诏令当堂驳斥,拒不执行。而新帝也竟然妥协了。朝臣多言新帝仁懦,韩奉的风头一时无俩。
左钧直忽然觉得想明白了明严为何手握了韩奉罪证而一直按兵不动。
潜龙在渊,他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要动韩奉,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韩奉党朋的势力遍及朝野,盘根错节,他便是以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
要动我?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敢全盘推倒么?
左钧直仰头深吸了一口淡漠清冷的空气,胸中隐隐有一线潮水遥遥而来,她竟然不想退却。
“姐姐!”
街道岑寂,这一声清亮的呼唤突然响起在耳边,左钧直遽然而惊,捂住了心口。一抬头,前边街角矮墙上坐着一个青色人影,见她望了过来,便蹭地跳下地,笑盈盈道:“姐姐,你不记得我啦?”
竟然是之前那个小太监,衣服都没换,朱红穗子的牙牌茄袋,玉箸刀儿在青玉石绦环上颤悠悠地晃着。
“你是……”左钧直竭力想着自己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弟弟,小太监微撅了嘴,失落道:“姐姐给我带过药,便把我忘了。”
竟然是那个小孩!左钧直惊喜不已,那夜他鼻青脸肿的,都看不出来长什么样子。如今他个头高了些,但还是矮她大半个头。左钧直抿着笑问道:“你叫常胜?”
小太监笑得眉眼儿弯弯,点头道:“是呀!”
“别人还欺负你吗?”
常胜摇头:“不了,上次姐姐说如果别人再打我,我就打回去。我听了姐姐的话,后来他们真就不欺负我啦。”
“你那时刚刚进宫吗?为什么要进宫呢?”
常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秀气的脸上现出伤感,“爹爹去世了……”
左钧直忙道:“对不起!”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我不知道……你别难过。”她想他小小年纪失去了亲人,定是不得已净身入宫,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创伤!他当时举目无亲,被人欺负,敏感而警惕,不敢说话也是自然。他现在能快活起来,她也为他高兴。他叫她姐姐的时候,语调糯软,满是依恋之意,她觉得心里软绵绵的,仿佛这孩子和她相熟了许久,乖巧柔弱的模样让她疼爱不已。
常胜半仰起头:“姐姐要回家吗?我陪姐姐走吧。”
“你住在宫外?”
常胜摇头道:“不是,我住在武英殿。”
左钧直诧异问道:“那你怎么能随便出宫呢?”
常胜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十分自然地说:“因为皇上喜欢我啊。”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左钧直想起方才明严虽然责备了他,语气中却带着宠溺,确实是超出了一般的皇帝和内侍的关系。转念一想,他这样聪明讨喜,想让人不喜欢都难。左钧直轻声道:“方才谢谢你帮我解围。”
常胜问道:“姐姐很怕皇上?”
左钧直苦笑:“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里,能不怕么?”
常胜安慰似的紧了紧她的手指,“姐姐,皇上其实很好的。”
左钧直心中叹道,你年纪小,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自然是不明白。不过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开开心心的,才是最好呢。
常胜又问:“那姐姐以后还会来文渊阁么?”
左钧直遗憾地小声说:“我是混进去的,今天已经被皇上发现了,以后哪还敢去?”
常胜想了想,道:“那要不这样,以后姐姐想看什么书就告诉我,我带出来给姐姐看。”
左钧直疑惑地“啊”了一声,“文渊阁的书,是不许外借的呀!”要不然编写《太平渊鉴》时,凌岱泯和爹爹他们也不用常驻在文渊阁了。
常胜认真道:“我能借,姐姐放心吧。”左钧直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假话,想到他刚入宫时就在文渊阁侍奉,又这么得皇帝的宠爱,想必有这个特权,比如皇帝在宫中要看什么书了,遣他去文渊阁拿取。没想到能另辟蹊径,左钧直快活地摇摇他的胳膊,“看来我真是捡到宝了!”
常胜嘻嘻笑着,又缠着她说些别的话。左钧直怕勾起他过去不快乐的回忆,便半句不提旧事,常胜似乎也心照不宣地不问她这两年去哪里了,更不问她姓甚名谁,家中有些什么人。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常胜竟对她最熟悉的四海风物、传奇故事十分感兴趣,左钧直得了这样一个知音,更是讲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便到了家门口,浑然不觉得路程遥远。
常胜抬头看看她家的大门,恋恋不舍道:“那,姐姐,我回去啦,以后我会来找你的。”
左钧直笑道:“好呀!”
常胜执意要让左钧直进了门他再走。左钧直关了大门,忽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来。她时常要在四夷馆当值,怕他找不到她,家中又有大狗,伤了他就不好了。然而再开门时,街上已经没了常胜的踪影。左钧直心叹这小孩真是神出鬼没的,自己也忘了问怎么去找他,只能等他来了。
自从翛翛搬了进来照顾左载言的起居,左钧直便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四夷馆。她有时在馆中当值或者看书晚归,左载言和翛翛也习以为常。左钧直在四夷馆名义上是学习番语的译字生,实际上做的是专司翻译和番文起草的通事职务。她入馆后低调小心,从来埋首行路,低头做事,不多说一句话。除了上头几个得过凌岱泯嘱咐的管事的官员,几乎没有几个中土通事认识她。
天朝以中土大国自居,自恃国力强盛、文化繁荣,将四方外国呼为“四夷”,视为附属之国,“夷”乃野蛮落后之意,带着蔑视的味道。左钧直因为娘亲是西域人,不似其他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华夷观念,来了四夷馆两三个月,倒和里面担任教职的十多个番国使者打成了一片。在几个番使的介绍下,她结识了西洋传教士马西泰,大感相见恨晚,拜了马西泰为师学习西洋文字喇提诺语和天文地理。
一日夜晚回家,发现门缝底下塞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的正是她上次没看完的《淳化阁鸿雁录》,才知道常胜来过又走了,心中喜悦,又觉得歉疚。
入了四夷馆后事务繁杂,又花了许多时间在新学西语和读书上,写文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从去年年底《呻吟赋》结文后开始写第三本至今已经有小半年时间,才将将写了三分之一。刘徽一直没有催文,左钧直干脆由了自己性子,文思大发的时候写上一段,其余时间便束之高阁。
春日又至,翛翛在院中播下的花种次第发芽抽枝,满墙绿意盎然,红黄白紫繁花累累。左钧直休沐之日懒睡后披着一头乱发去院中洗漱,看见灿烂阳光洒落庭中,父亲揽着翛翛低语,翛翛细细聆听,含笑提笔落纸,高大威猛的长生半闭着眼嗅上墙边鹅黄的迎春……胸中忽然灌满幸福和欢欣,是自娘亲去世之后再未体会过的感觉。忽然觉得人间至美,纯然就是情感的牵绊,与外物完全无关。如今土阶茅茨,匪雕匪饰,她却从不曾怀念过过去曾经居住过的瑶台琼榭、华美宫殿。她甚至觉得,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华服美食的时候还要满足和快乐。她小时候挑剔衣裳、饮食,不是软的床不睡,不是尊贵的人不愿意接近。为此爹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她的手心,教训她不可囿于浮华外物,须得观照内心。现在她才渐渐真正领会了爹爹的意思。
只可惜,娘亲一直没有懂爹爹啊……
这日因又有南洋番使携贡物来觐,左钧直忙完,已是戌时过半。想着还有些马西泰布置的天文功课没做完,便随便吃了点干粮,匆匆出馆准备去翰林院查书。谁知一出门,便被一个小厮叫住,说是刘爷让她去繁楼相见。左钧直识得那小厮是繁楼常随刘歆左右的人,答应刘徽的第三本书拖了这么久,心中也过意不去,只得随那小厮上了马车。
车中放着一套簇新的浅菊蓝色白领细布袍子,头带、鞋袜都是恰好相配的颜色。小厮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惑,在车外说道:“刘爷不喜小先生穿官家的衣服,让小先生换了衣服再过去。”刘徽并未向其他人说过她的女子身份,便是时常与她接触的刘歆、柳三生知道她是女子,在外也都是以小先生称呼,这让她觉得自在。左钧直心想看来刘徽已经知晓她入了四夷馆,但似乎并不太高兴。她觉得今天大约正好可以和他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去到了繁楼,却找不着刘徽。那小厮在四夷馆外等了左钧直一两个时辰,亦不知刘徽去了哪里。问了几个座主,方知刘徽在天玑楼。这天玑楼是繁楼七座中最幽谧的一个,左钧直也从未问津过。她只想快些见过了刘徽回去,便直奔天玑楼。
天玑楼中装饰精美,不是富丽堂皇的招摇,却都是最上好的材质。其中几乎见不到人,比起另外几座的热闹来,完全又是另一幅景象。左钧直正好奇时,见到彩廊中走出几个侍女服饰的女子,不由得大喜。近前一看,竟都是极美貌的姑娘,较另几座的花魁犹有过之。左钧直暗自惊奇,既是这般美貌,为何在这天玑楼中不过是侍女?左钧直唱了一喏,礼貌道:“几位姐姐,请问刘爷身在何处?”
几名女子面面相觑,一个年长些的绿衣女子迟疑道:“在翡阁,只是现在……”却不再说了。
那翡阁就在前面几步之外。左钧直看了一眼紧闭的阁门,道:“刘爷这么早便就寝了?”当然这就寝,并非是入睡的意思。
绿衣女子摇头道:“不是,刘爷说若非他有命,谁也不得入阁。”
左钧直笑道:“我正是奉他命而来。”
翡阁隔音甚好,左钧直在阁门口听了下,也没听出什么声儿来,索性伸手一推——
门开了。身后刘歆飞奔而来,喊道:“小先生,别进……”她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定在了阁中刘徽的身上。
刘徽胸前衣襟大敞,墨黑的长发散落下来,竟是十分媚惑。他被一个妖艳男子紧紧搂在怀中,那男子的手探入他襟内,而他手执一根银筷,筷尖正指着她,面上闪过复杂神色。左钧直僵立门口,刘徽手中的筷子猛掷了出来,落到她的脚边。
“滚出去!”
左钧直慌忙抽身,忽听见一声不怀好意的命令:“慢着!”
左钧直这才注意到阁中刘徽对面还坐着两个男子,身边围着的,膝上抱着的俱是姣美娈童和昳丽少年。而那两个男子,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让她如被大槌猛击,头中嗡嗡作响。
是韩奉父子。这两个人固然不认识她,她却见到过他们多次。
刚才说话的,正是韩奉。
刘徽从身后男子怀中挣脱出来,拢了拢衣襟,给韩奉斟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一个不知事的雏儿,误闯了阁子惊扰了大人,我自会重罚他。”
韩奉上下打量了左钧直一番,笑道:“你竟养这种赔本货色,拿得出手么?”
刘徽向左钧直冷喝道:“还傻站在这里作甚?碍着大人的眼了,没听到么!”
韩奉伸手拦住,饶有深意地看了刘徽一眼,柔声向左钧直道:“过来,来爷身边。”
左钧直无助地看了刘徽一眼,慢慢向韩奉走去。刘徽垂着眼,仿佛没看见,握着酒杯的手上,却骨节棱起。韩奉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伸手握住了左钧直的手。左钧直手掌下意识地猛缩,却被韩奉紧紧攥住,包在手心。
韩奉面目中正肃和,有一把美髯,然而此时在左钧直眼中,都是如此的狰狞猥琐。韩奉眼睛眯起,叹道:“好小好软的手,我倒是看走眼了,刘徽你果然品味不俗。”
刘徽面色大变,韩奉又对左钧直道:“人言繁楼中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在爷看来都是些庸脂俗粉,倒是你们的刘徽刘公子,是朵真正的好花儿。我等想邀刘公子风流一夜,刘公子竟推辞说这事谁都做不得主,当由天定,抛筷为准。现在筷子没了,天上掉下来你这么个小人儿,不若你来定罢?你若定了刘公子,那就是刘公子,你若不定刘公子,那就你来代替罢。”韩奉将左钧直真当了繁楼小倌儿,口无忌讳。
刘徽忽然抬头,面无表情道:“大人既开了金口让刘某作陪,刘某作陪便是。”
韩奉摩挲着左钧直的手,兴味十足道:“没想到你家刘公子这么心疼你,本大人愈发想尝尝你到底有什么销魂滋味儿了。”
左钧直这时神智已经清醒过来,强忍恶心道:“刘爷说得不错,是需得天定。大人可能忘了,今日是皇室殇日。三十七年前的今日,皇室除太上皇及两位兄弟之外,全族被屠,大楚数十名忠臣被诛杀十族。太上皇虽未将此日定为国殇日,却要求所有官员在今日不得冶游行乐。”
韩奉听得脸色渐渐变了,狠狠摔手将左钧直向外一推,切齿道:“小贱种知道得倒挺多,真该割了你的舌头!”左钧直被推得摔倒在地,刘歆快步入阁一把拉起她,大声道:“谨遵大人吩咐,小的这就去照办!雏儿擅闯妄言,按照繁楼规矩,正当剜眼割舌,逐出繁楼!”
“不必了!”韩奉抬手止住,冷哼道:“你们商贾之人油嘴滑舌诡计多端,想来你们也不会当真下手。小贱种给我留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刘歆将左钧直带了出去,见她面如死水,歉道:“这事要怪都怪我,韩相突然点名让刘爷作陪,刘爷去后知道事情不妙,匆忙让我去阻你找他。是我不小心,竟和你错过……”他恨得直扇自己耳光,左钧直忙拦了他道:“反正也没发生什么,你不必自责。麻烦你告诉刘爷,我回家了。”刘歆留她不得,要用马车送她回去亦被她拒绝,只说想独自走走,从繁楼回家的路她已经走得熟了,不会有事儿。刘歆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意。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黑暗和龌龊。
她在翰林院四夷馆的这几个月,也渐渐对两年多前她和爹爹受害一事有了个清晰的认知。与其说是她和爹爹的逆反之行招致了灾祸,不如说是因为“左”这个姓给他们带来了灾难。韩奉想要打压左家,总要寻一个软肋。她和爹爹再循规蹈矩,也会被加诸罪名。
韩奉本是个极有魄力的官员,女帝拿下江山,离不开他的汗马功劳。韩家并非江北左家那样的世家,韩奉能够平步青云坐上右相之位,全靠他青壮年时的开拓功绩。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逐渐开始野心膨胀,不甘于与左相平分秋色,甚至不甘于屈居一人之下。
倘不是这一件件事情经历过来,她不敢相信朝廷上那个果断威严的右相,竟欺上瞒下、滥用职权、里通外国、有谋反之心。更不敢相信他年过半百,竟重龙阳之癖,甚至做出父子聚麀这种违背伦常的事情来。看来传说中他豢养童男炼制纯阳来益寿延年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还是她太善良了。人世间真实的恶,比她所能够领悟的要深刻千百倍。她以为她窥见了全貌,其实不过一斑。
太幼稚呵……
而想到刘徽,她更是心乱如麻。她见到了他作为男子最不愿别人知晓的耻辱的一面,她误打误撞的闯入逼得他屈从于韩奉的淫威。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刘徽,也许刘徽也不愿意再见到她。
左钧直觉得自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她难过于自己的怯懦,更痛恨自己的无力。
越往南走,灯火越稀。左钧直茫然望望漆黑的天空,才想起今夜初一无月。几条巷子里阒寂无人,伸手不见五指,左钧直袖着夜明珠,像个灯笼一样向前移动。
一团带着烟火气味的什么东西顺着风飘了过来,糊在左钧直脸上。左钧直伸手一摸,手指上黑兮兮的一片,原来是灰烬。拐过街角,遥遥望见前面十字路口火光隐隐,
一个女子跪坐地上,面前生起一小堆火,她将一张张黄裱纸钱投入火中,黑色的烟烬如蝴蝶一般,漫天飞舞。
这场景如此诡异,左钧直一时不敢再走,屏住气息躲在墙边。女子的低微的声音随风飘入耳中。
“……玉郎,整整三年了,我虽日思夜想,你却渐渐不入我梦。到底是生死茫茫,渺然缘尽了么?”
“……玉郎,最后头的人,我动不了。但是你放心,自会有人代我动手。”
“……玉郎,害你的人,天理国法难容,可是我等不及。今夜是最后一颗人头,我拿他的血来祭奠你的魂灵。”
“……玉郎,我在你坟前发过的誓言已经完成。我尘世浪迹十数年,遇到你方觉得是归宿。可是你就这样抛下我走了,我又失了方向。你若听得见我的声音,便告诉我……”
女子声音低婉凄切,听得左钧直心中伤恻。东吴传说阴间有邮差来往阳世,夜中在十字路口焚烧纸钱可以达致亡灵。这女子必是死了爱侣,思念难忘,才会夜深人静时来此。然而听到她说道“人头”“血祭”,又让左钧直觉得毛骨悚然。女子不说话了,一阵窸窣轻响后,夜风中飘来浓浓的血腥味,左钧直吓得魂不守舍,这女子说的拿人头祭奠魂灵,莫非是真的!左钧直心如鼓擂,呼吸顿时粗重起来,想要拔腿就跑,双腿却如灌了重铅。她哆嗦着探头向那女子望了一眼,只见火光映照之下,那女子低垂的侧脸轮廓优美如画,远山黛眉之下是细长妩静的狐狸眼,鼻若悬胆,唇形动人。左钧直顿时有些失神,倒也没那么怕了。这样绝色的女子,从来没有见过。看她模样清瘦柔美,手无寸铁,怎么会杀人呢?
那女子慢慢向左钧直转过头来。看到她的另半张脸,左钧直失控地惊叫了半声,紧紧捂住了嘴。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半张脸倾国倾城,半张脸却狰狞如鬼。她站起身来,左手拎着的人头还在滴血。阵阵阴风从背后吹起她惨白的素服,烟烬飞舞……
左钧直魂飞魄散,软着腿转身就要逃,却觉得背后像被什么东西拽住,半步也前进不得!
“好不容易挑了个僻静的地方,还是被打扰……”
“你听了多久了?你都看到了?……”
女子声音越来越近,脚下却没有半点声音,仿佛是飘了过来。
“……我是杀了你呢?还是让你全部都忘记呢?……”
左钧直哭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为什么她总碰到这种事情?今天这日子阴气太重么?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咦,你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身后一松,左钧直随着惯性重重地扑倒在地。袖中的夜明珠却“哧溜”飞出去了。
这是她唯一的娘亲的东西!左钧直再也顾不上那么多,爬起来去抢。那女子倏然后退三尺,形同鬼魅。她擎着夜明珠细细察看,忽然格格大笑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沧海月明珠,总算是让我给找到了!”
左钧直恳求道:“这是我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求你还给我!”
女子闻言看向她,“你娘亲留给你的?你娘亲是白度母夫人?”
左钧直仿佛看到一线生机,喜道:“是啊,你认识我娘亲?”
女子道:“不认识!这沧海月明珠,乃是乌斯藏的至宝。相传乌斯藏原为沧海,后来化作高原。这珠子吸取千万年日月精华,能无光自明。乌斯藏赞善王之妹墀真公主降生之日,此珠现于世间。乌斯藏教众相信此珠为观音之泪,墀真公主为白度母转世。后来墀真公主嫁与高昌国王为后,民间仍呼之曰白度母夫人。我寻了她十多年,就为了这颗珠子,没想到已经到了你的手里。”
左钧直心道,我从小玩这珠子,除了夜晚照明十分好用,也没觉得它有多“至宝”,你费这么大力气去找这珠子,难道只是放家里做灯么?左钧直这般想着,问了出来。
女子横了她一眼,道:“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这珠子做药引。”
左钧直忖着这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观她言语气度,绝非凡俗之辈,对逝去夫君情深意重,对父亲一片孝心。然而她行事又如此妖诡,正如她的模样一般,亦正亦邪。倘她是好人,她自然愿意把珠子给她去给她父亲治眼疾,只是她若是坏人,那岂不就是助纣为虐了么?
女子扬扬手中珠子,光华炫目,“既然你是白度母夫人和左载言的孩子,我留你性命。我从不觊觎他人之物,若非父亲有疾,我绝不会强拿你的珠子。日后我定当送等价宝物到你家中致谢。但你今天看到的东西,我还是希望你忘掉,就当是做了一场梦。”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丸药给左钧直。
“忘忧,忘了今日之事罢。”
左钧直大骇。她听说过忘忧这种药,乃是天下大乱时江湖邪教所用的一种迷药,会令人失去记忆。后来武林豪杰群起而攻之,邪教和这药都已经销声匿迹数十年,这女子怎么会有!
左钧直哪里肯吃这东西。纵然这日的记忆再痛苦,她也绝不愿意忘记。这毕竟是她的小世界中的一重山河,更何况……她不想忘记刘徽对她的好。
被逼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之前刘徽待她的种种忽然浮上心头。
从第一次见到刘徽,刘徽就在吓唬她、恐吓她、欺负她,可又何尝不是在帮助她、点拨她,保护她。
他让她以为他要逼良为娼。
他说写一本书只给二两银子,然后马上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让她给他写一辈子书。
他对她从来是恶言恶语,可无形中帮她解了好多围,还打开了她对翛翛的心结。
他逼她看繁楼风月,教她写世情、摹众生百态。
他送她长生。
他送过她很多衣服。
她受了惊吓,他也会“恶狠狠”地关心她,她初次来月事,竟是他最先知道,还冲了红糖水给她喝……
为了保全她,他竟会愿意……
原来刘徽对她,真的是很好。可她讨厌了他那么久。
若不是韩奉点出“你家刘公子这么心疼你”,恐怕直到今天,她也只会以为刘徽不过是以欺负她和调戏她为乐。
如果她忘了今日之事,她还是会继续疏远刘徽吧……
药被那女子捏着她的下巴喂到嘴里,苦涩的味道顿时弥漫口腔。左钧直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刘爷——”她虚弱地喊了一声。
面前寒光乍现,女子狰狞的面目退却,左钧直慌忙把嘴里的药吐出来,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竟然真的是刘徽!他手执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卓然屹立。
“刘爷!”左钧直惊喜不已地迎上前去,却被他长袖带风甩出的一道劲力推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到马旁边去!”刘徽没有回头,明珠光辉之下,左钧直看见他的头发用一根纯白的带子随意系了起来,想来是匆匆赶来的。“你就不能让爷省点心?”
左钧直弯起嘴角笑了。他越凶她,她越开心。只是他竟然会武,这个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刘徽平日间总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左钧直就从未见他好好站着或者坐着过。她自幼受的是“站如松,坐如钟”的严谨家教,自然在一开始十分看不惯刘徽这种轻浮模样。然而此时,他面色冷然,身躯刚直挺拔,周身竟隐有威仪。左钧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刘徽惯常的轻薄仪态之下,似乎藏着许多秘密。这种感觉让她莫名有些惶然,却又更生好奇。
女子冷嗤道:“刘爷?哼,原来你就是刘徽。来得正好,淮河多少清白女子被卖进了你的繁楼,遭了你的蹂躏!今日我便为她们除你这一害!”
刘徽昂首道:“近几年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半面妆想必就是阁下了罢?原来也不过是个带着假面欺负弱小的无能之辈!”
左钧直见刘徽不但不辩解,反而还激怒那女子,不由得急道:“这位姐姐,那些女子是被刘爷好心收留,她们大多自愿留下来做了清倌儿,并没有被逼卖身!”她听说过半面妆,知道她嫉恶如仇,武艺极高,能够隔空取人首级,而见过她真面目之人,鲜有能活下来的。刘徽本与此事无关,只要她知道他是好人,当不会杀他。
那女子哼了一声,“开青楼便是开青楼,说得倒像是做善事一样!”她以白帕包了明珠放到一侧,双袖一振,左钧直只听到嗤嗤的细碎破风之声,刘徽长剑寒芒似满天星彗,铛铛裆一片细微金属相撞的声音。
那女子始终在刘徽三尺之外,足下步伐诡谲多变。左钧直心道不妙,不知道那半面妆用的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兵器,竟然看都看不见,这样刘徽也未免太吃亏了。
然而渐渐她发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连她这个不懂武的人都能看出,刘徽的剑法不是一般的精妙。他剑挽繁花,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半面妆攻势连连,金石之音密集如雨,却沾不上刘徽半片衣角。
半面妆赞道:“好剑法!”
刘徽道:“彼此彼此。”长剑陡然激起一道潋滟剑气,如虹贯日。他合身欺上,疾如惊鸿。半面妆清叱一声,纤细腰肢生生向后折下,长袖如水向外飞出。这一瞬,明明是极厉害的两个招式,左钧直却觉得比那昆曲《牡丹亭》中柳梦梅和杜丽娘两个角儿对戏还要惊艳。同一时间只听到“嚓”“哧”两道金石布帛破裂之声,刘徽背后顿时出现一道自左肩上到右腰下的又细又长的血口子,鲜血瞬间就染透了白锦衣背,也不知被划了多深。而半面妆的半张面具也被剑气划破掉落在地,现出另半张脸的真面目来。左钧直见到,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眉目倒是极好,只是眼至额角,有一大片朱砂色,夺目嚣张,宛似赤焰红莲!一时说不清是绝美还是奇丑,只令人觉得妖诡无比。
半面妆怔了一下,厉声怒叱道:“恶贼!今日定要取你性命!”说着双手疾挥,飞出数道透着暗蓝色的银芒。
左钧直暗叫不好。刚才刘徽分明是手下留情,不然那剑锋向下几寸,划断的就不是她的面具了。半面妆想必是个惜容之人,脸上天生朱砂记,便用面具相遮。刘徽犯了她这个大忌讳,便惹得她恼羞成怒,要下狠手。那银芒的蓝色如此瑰丽,莫不是淬了毒的!
刘徽不知为何,竟有一刹的迟滞,举剑相格,铮铮清音不绝。左钧直还是隐约听见了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刘徽闷哼一声后退两步,用长剑支住了身躯。手指在胸前疾点数下,咬牙凝眉。左钧直慌慌跑过去扶住刘徽,但见他嘴唇绀紫,额角沁汗,是中毒无疑,气得对着半面妆大声道:“你这人忒不讲道理!刘爷好心让你,你却对他下毒!”
半面妆拾了明珠,悠然踱步过来,手中仍然拿着那个玉瓶。
左钧直忽道:“若我吃忘忧,你可不可以给刘爷解药?”觉得刘徽扶在她臂上的手指一紧,侧头道:“我刚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她不过想让我忘记今日之事罢了。既然刘爷来了,我吃忘忧,也没什么了。”
半面妆逼近,冷笑道:“你本就该吃,反倒与我讨价还价来了。”
刘徽将左钧直拽到身后,想说话,一张嘴却一口黑血哇地吐了出来,身子猝然痉挛。
半面妆嗤道:“中了牵机毒还死撑着保人,你倒是条汉子。”
牵机毒,中毒后腹中剧痛如绞,以致于头足相就,如牵机之状。
左钧直眼看着刘徽疼得大汗淋漓,浑身抽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半面妆分明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死,自己却丁点办法都没有,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左钧直越哭越是伤心,想起当年在刑部大牢前看到受刑后的父亲,也是如此的绝望。她跪坐在地拉着刘徽的手,恨自己无法分担他的痛楚,哭着喃喃说:“我果然就是一个灾星,谁对我好,谁就会遭难……刘爷,我还是害了你了……”
左钧直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忽见到天边一道白影掠了过来,似一只大鹤,又如流云。半面妆骤然起身,竟是要逃的样子。然而那白影极快,刹那间便至眼前。左钧直慌忙揉了把眼睛,却见那白影是个男子,面上却缚了五指宽的白绫,看不清模样,分明是个瞎子。然而方位拿捏得分毫不差,哪里像是个看不见的人!他姿态飘然若仙,左钧直恍然间竟觉得是“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半面妆方蹿了几步,手足忽然似被缚住一般,整个人被拎了起来。那男子挟了半面妆,眨眼间就消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左钧直看着怀中的月明珠和一个青瓷小瓶,倏然明白过来,忙将那瓷瓶中的药浆喂与刘徽服下。
刘徽服药之后,僵硬的脖颈和手足渐渐松软下来,仍然紧闭双眼。左钧直抱着他的头,心惊肉跳道:“刘爷你醒醒啊,你不要吓我!”说了许多声,见他还是状似昏迷,手足发凉,之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抽抽噎噎地骂自己,央求他别死……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刘徽动了动,勉力抬手解开衣衫,从肩上拔出一根两寸来长的如毛细针来。这一下耗尽去了他全身气力,又喘了许久,对左钧直说:“马上,有金创药,拿过来。”
左钧直赶紧去牵过马来取了药,帮着刘徽褪了上衣,用药囊中的白棉拭去伤口周围的血迹。伤口很细,然而很深。刘徽伤后仍用了劲力,致使皮肉外翻,血流不止,看起来十分狰狞。借着月明珠的光辉,左钧直看到他背上有一片颜色不同。待擦净了血仔细看,竟是一片朱红胎记,宛似一只展翅欲飞的丹凤。
左钧直心中咯噔一声,强抑心中惊慌,倒出金创药涂上伤口。刘徽闭目调息,忽然哑声道:“左钧直,你手在抖。”
刘徽送她的衣服料子很好,左钧直脱了外衣,撕了几次也撕不动。去拿那剑,单手竟十分吃力。只得就着剑刃将那衣衫划了几个小口子,撕成布条给刘徽缠上。
她咬着唇,“刘爷中了毒,又受了伤,我心中害怕。”
刘徽猛然睁了眼:“你骗我。”
左钧直打着结,打了好几次才打上。“刘爷,只是止了血,回去,还得重新清洗了伤口包扎。”
刘徽勉力起身上马,向左钧直伸手道:“上来。”
左钧直瑟缩了一下,还是把手放进了他手中,顺着他的手劲上了马,坐到他身前。
“刘爷要去哪里?”
刘徽贴在她耳边道:“去看郎中。”
“不可!”左钧直惊道,腰上大力一紧,被刘徽紧掐在怀中。
“说!”
“你——你是——”勒在肩腰之上的手臂铁箍一般又收紧了一圈,左钧直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是北齐的小国舅!”
刘氏,乃天下一大姓。北齐凤仪的一支刘姓,女子多殊容,前后三朝出了三名皇后。人言得刘氏女子为妻,便可握天下权柄。只是此一支系人丁不旺,女帝戮杀北齐帝之后,凤仪刘氏凋零殆尽。人们纷纷慨叹,倘诛杀北齐的帝君是男子,凤仪刘氏或许能俘获其心,再登后位。只可惜大楚国主乃是女子啊……
左钧直奉命翻译高丽崔溥的《漂海录》,意外发现其中零星记录有不少北齐皇室秘闻。这些事情在国内早已被湮入尘埃,鲜为人知。“……北齐、大楚战事已起,余时至凤仪,不得已淹留十余日。间野闻凤仪有刘氏宗祖,梦中闻天谶,凡子孙背有丹凤朱砂记者,必为天家人。三代果验……”
北齐皇后及其二子一女死去,世人都以为凤仪刘氏血脉已然断绝。倘不是这丹凤朱砂记,左钧直断不会将刘徽与凤仪刘氏联系起来。然而一旦联系起来,才发现处处恰巧吻合。
他姓刘,单名一个徽字,徽州的徽。徽州,正是北齐诸如寿氏等世家贵族所居之地,毗邻凤仪。
他说话是地地道道的北齐口音。
繁楼中,左钧直曾听几名和刘徽亲熟的红倌儿无意玩笑说,刘徽素有怪癖,与女子欢好时必吹灯,不除上衣。
他刚出道时年纪甚轻,然而家底丰厚,已是各种场面上的老手。他身怀武艺,藏而不露。若非见过大世面,哪能以他这般年纪在郢京这风波险恶地混得出人头地?
窗外,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刘徽辗转醒来,一睁眼,一张清淡小脸近在咫尺。
左钧直靠坐在他榻边,趴在他枕头边睡着了。柔软发丝散乱在脸颊上,在熹微晨光中散发着浅浅的墨蓝光泽。眉毛很淡,皮肤很白很细,珍珠般柔润,刘徽想起秋末冬初的清晨,深林树杪的白雾。
她一只手枕在脸下,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被角。手亦很小,骨节玲珑,色泽宛如上好的开化纸。时下风气,女子均好蓄长甲,染豆蔻。她的指甲却修得短而整齐,温和又有书卷气。她自己说,指甲长了写字不方便,会划破那些酥脆的古籍。只是他还记得,当时在三绝书局中,她就是用这短短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脸。
在他这二十六七年的光阴里,未尝没有爱过人。他天性里本来就带着几分轻薄,又存了心做出个浪荡子的样子来迷惑人眼,自然是花间流连,如鱼得水。他一向喜欢美艳的、野性的女子,自认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这个胆小怯懦、痴愚又爱哭的左钧直,怎么竟让他不忍释手了?
刘徽看着左钧直出神,房门无声而开,一个须发花白的驼背老仆端了碗汤药走了进来,步履如踩绵。见到床边的左钧直,目光如刀,向刘徽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刘徽冷眉,屈指翻掌,以手语道:“不可。我自有分寸。”
老仆深深看了刘徽一眼,目有精光,略略点头,又恢复了此前的龙钟老态,蹒跚退下。
她还这么小,院中雪白的栀子花苞般纯净芬芳,不沾红尘半点污垢。
可他又算什么?
泥淖里滚过,沟渠里爬过,死人堆里埋过,枕边榻上侍过。身上扑满风尘,手中沾满鲜血,心中藏满仇恨——他的人生,早已经被染得看不出本身的颜色了。这样的一个他,这样的一个左钧直,那堪采撷……
看到左钧直的眼皮颤了下,刘徽收回目光,望向床顶。
左钧直见他睁着眼,欢喜道:“刘爷你醒啦!”又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刘爷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呢?”
她想起身,才发现四肢都麻了,不由得“哎哟”了一声。刘徽伸手将她提上床,帮她揉着僵直的关节,淡着脸子道:“你上来睡,我也不在意。”
左钧直唰的脸红了,结巴道:“我、我……”扯开话题说:“刘爷府上居然这么清静,我以为会有很多姬妾……”
“你一开始就以为爷是个淫贼。”
左钧直被抢白得更惭愧了,“我……听信人言……是我错了,刘爷是个好人……”
“你又错了,爷其实就是个淫贼。”
左钧直急道,“刘爷,你不是……”
刘徽眼仁儿漆黑,冷着脸盯着左钧直:“爷男人女人都睡过,昨儿你见到的,对爷来说是家常便饭,你不觉得爷很脏?”
左钧直脸色发白,却仍顽强坚持道:“刘爷是身不由己……”
刘徽叹了口气,道:“左钧直,你看上爷了?”
左钧直小心脏惊得停了一拍,慌张滚下床去,心虚道:“没有!”
刘徽看着她红如火烧的小脸,眯着眼道:“这么说,你是看不上爷咯?”
左钧直几乎都要哭了,“刘爷……”
刘徽看着她眼泪说来就要来,哄道:“好了好了,爷算怕了你了。还嫌昨夜哭得不够么?爷又没死,哭丧似的。——去把药端过来。”
左钧直端过药来试了水温,递给刘徽,嗫嚅道:“对不起刘爷,害你中毒又受伤了……”
刘徽恹然道:“你唠叨了这么多遍,我耳朵都起茧了。这也是好事,省得韩奉那老贼又来烦我。”
左钧直默然了一会,问道:“刘爷打算怎么办?”
“不用你操心。以后繁楼,你不要去了。”
左钧直脱口问道:“那我去哪里见刘爷?”
刘徽盯着左钧直:“你就这么想见我?”
左钧直垂下头绞着手指,好一会儿才道:“我答应刘爷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刘徽喝了口药,道:“你既是入了四夷馆,书不写也罢了。一百两银子还了,你也不欠我什么。”
左钧直怔然抬头:“刘爷要赶我走了?”神情竟像被遗弃的孩子。
刘徽惊觉于她如此敏锐,有些不忍心,缓了语气:“爷的书肆茶馆什么的,又不曾关门。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左钧直脸上有些落寞,盯着帐帘钩子,茫然踌躇道:“不过是借口……我想,我是喜欢上刘爷了……”
素知她不会藏话,却未料到她如此的直白坦然。她心中光风霁月,并不觉得说喜欢一个男子是多么丢脸的事情。刘徽心口一搐。
有多少女子说过爱他,情浓意炽,却不如左钧直这青青涩涩的一句来得触人心弦。
一口气将碗底残余的药汁连渣喝完,苦到心底。他“哈”地干笑了一声:“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喜欢?女儿家,讲究一个含蓄,你知道什么叫含蓄?”
左钧直咬唇道:“我娘亲说喜欢别人就应该说出来。”
刘徽挑衅似的看着左钧直:“你喜欢我,那你想怎样呢?嫁给我?让我叫翛翛一声娘亲?”
左钧直呆愣住,她只是觉得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未曾想过更多的东西。
“左钧直,我大你十二岁,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我就是老头子了。”
他看到左钧直单薄的身躯一震,脸色苍白,喃喃道:“不会……我不会在意……”他知道白度母夫人年长左载言二十岁,纵然她驻容有术,也终有朱颜辞镜的一日,这必是白度母的心结。他刚才的话,定是戳到了左钧直的痛处。
“你看我这宅子空空荡荡,不过一个哑仆。你说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护不住。你定想不到,我曾有过妻子,也有过孩子。只是那孩子还未看这世间一眼,就同他娘亲一起走了。世事仿如汪洋,人如草芥,飘摇于风口浪尖,握不住自己的方向,只能随波逐流。”
左钧直面色更是惨白,强言道:“可是刘爷,你握得住的,舵在你手里,风浪再大,也有止歇的时候……”
刘徽看看窗外天空,“快大亮了,左钧直,你该去四夷馆应卯了。”
左钧直失神起身,良久方低语道:“那我走了,刘爷保重。那书,我还会继续写下去。”说罢礼了一礼,飞也似的出了房门。
刘徽一扬手,那药碗在门框上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