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车一前一后缓缓离开了陈家寨。
陈秋霞上车后,就一直趴在后座透过后窗看着颤巍巍的奶奶。车子发动驶离的一瞬间,这个年幼懂事,一直保持着纯真笑容的小女孩,终于再也绷不住,抱着妈妈哭成了泪人。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家,而且还是跟已经和爸爸离婚的妈妈离开,虽然她尚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但也隐隐能明白一些。
奶奶已经很老了,以后能来看她的机会也会很少。
王姐没有哭,但她此时的心情却也极为沉重,不光是受女儿影响,更多是因为陈秋霞奶奶伫立晚霞中,看着车子一点点离开的苍老沧桑身影。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但随着车子的驶离,她分明从前婆婆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中,感觉到了一种很悲凉很无助的哀伤。
在来之前,她从陈福军还给她的那张存折中取出了三万现金,那是她这几年一个人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大半积蓄,此时就压在秋霞奶奶枕头下。有了这笔钱,以后娘俩的日子多少可以好过一些了,万一有个三病两痛,也不至于完全无助,她知道陈福贵虽然傻,但对母亲却是极为孝顺的,也绝对不会乱动那笔钱,所以对此,她很放心。
这是她还能为这个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如今带着女儿离开,从法律上来讲,她和这个家从此没有任何关系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年前,摽梅之年的她遇上了退伍不久的陈福军,由此坠入爱河;九年前,她不顾家里人反对,甚至是付出了被父亲赶出家门自此不相认的代价,毅然决然嫁给了当时那个年轻幽默上进的小伙子;七年前,陈秋霞呱呱落地,让那个贫穷却从不缺少爱的家从此完整;六年前,夫妻两人丢下牙牙学语的女儿,重新进城打工,怀着明天会更好的梦想;五年前,被冷冰冰的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的男人剑走偏锋,踏上了一条让她担惊害怕的路;四年前,抱着“发财梦”的男人再度被现实泼了一缸冷水,从此堕落,染上了酗酒赌博甚至黄毒等恶习,变得喜怒无常,动辄对她毒打;三年前,她不堪忍受,通过法院强制离婚,当初认为会同甘共苦不弃不离一辈子的夫妻二人分道扬镳。
三年里,男人一点一点堕入更加黑暗无光的深渊,她也一点一点彻底绝望,完全是为了留在这个破落家庭的女儿坚持着、强撑着。今天,她终于将女儿从这里接走,将这爱恨交加的十年彻底画上了句号。
目标达成,她本来应该开心,即使不开心也不至于难过,然而,她很难过。
这十年,失去了什么,又收获了什么?此时的她不知道,也根本不想去想。
……
出租车驶过万峰村公社的时候,陈东再次看到了黄世华的身影。
这个放弃了所有前景,将青春与汗水全部奉献给了家乡教育事业的男人,似乎知道陈东要在傍晚走,也好像是特意到泥土路边来送的。
车子颠簸着开过,与陈东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笑着挥手道别。
陈东没有停车,只是轻轻按了按喇叭示意,倒不是他骄傲看不起人,或者说认为和这个男人没什么交情,不值得停车道别。而是他知道,和这个男人,根本用不着、不需要来那一套。
车子继续往前开,来到万峰小学旁边山坡的路上时,陈东又看到了那个叫曾树华的年轻老师。不知为什么,目光交汇时,他从那个站在一个小山包上的年轻男人眼里看到了一丝冰冷而强烈的恨意,也不知道这恨意,是针对他口中对不起万峰村的郭小洵,还是李媛,还是单纯的针对他。
不过他不在乎了,就像离开陈家寨时,他根本不在乎陈福贵究竟是听了谁的话一样。
……
一直到快离开大坪乡,七岁出头的陈秋霞眼泪才总算止了下来,回头看着早已漆黑一片的窗外,感受着有些陌生的气息,确认这并非熟悉的味道,陈家寨早已远去后,失落的靠在妈妈身上一言不发。
好在小丫头身体不错,虽然没坐过几次汽车,但也没有晕车,不然这一路颠簸下来,她那小身板会更加受不了。
也就在这时,陈东接到了大坪乡派出所民警的电话。得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已经离开,那个民警随意问了几句后,就挂了电话。
驶出坑坑洼洼的乡道,接着上了铺着脆石的县道,来到炉平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晚上九点。因为也是第一次来,所以王跃龙对这个据说风水很好,却又穷得铃铛响的县城很感兴趣,于是打出少让娃娃受些长途颠簸的旗帜,建议在这里找地方住一晚上,明早再回磬江,说得是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岂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秋霞,听了这话后,来了句想早点和妈妈回家,不想在这里住,让他顿时就哑声了。
由于大家都没吃晚饭,早已是又疲又饿,所以“商量”一番后,找了家看起来过得去的馆子吃了顿饭。这家馆子看起来不错,打出的特色招牌也分外醒目,然而做出来的东西却很稀松平常,甚至用难吃来形容也不为过,价格还死贵。吃完结账时,想喝点酒却因为陈东不同意而未能如愿,再加上菜饭难吃,所以心头十分不爽的王跃龙,见到那高出磬江消费水准整整一倍的账单,顿时就不干了,要不是陈东及时制止,可能就要闹出事情来,因为在他和老板争执期间,饭馆后院走出了二十几个刺龙画虎的混子。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陈东不想生事,王跃龙也不是那种爱到处惹事的主,于是只好吃了这个闷亏。经过这么一闹,王跃龙对这个小县城再也没有半点感觉了,连连催促着快点离开。
回到磬江,已经过了十一点,将王姐母女送回老街安顿好,又和听闻“东叔”来了连夜爬起来的杨平闹了一会儿后,三人离开。王跃龙回鸿光铁厂,陈东回幸福家园小区,而小智说什么也不要两人送,自己打车回了店子。
这个少年果真就如龙思彪说的那样,做事很踏实可靠,也极为懂得分寸,和那些同龄混混根本有着天壤之别。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陈东就被电话吵醒了,是冯灵打过来的。电话中,冯灵因为他回来没有主动打电话而埋怨了好一通,陈东只好说不是忘记,而是回来已经晚了,估计她已经睡了才没打电话,冯灵这才算放过了他,然后叫他赶紧起床。
放下电话,陈东有心想睡个懒觉也睡不成了,叹了几声跑车就是起早贪黑的命后起床,先在楼下锻炼了半个小时,然后开车出了小区。
从陈东拿到驾照那一天起,冯灵就将她的白色马六钥匙甩给了他,美其名曰免费借车让他练手,实际上却是自己不乐意开,把他当成了随传随到的免费司机,还是专属的。而他开上出租车,将车还给她之后,更是停在福元小区再也没动过,每天上下班都要他去接送,再一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