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里路,走了两个小时。
途中陈东不止一次想开口,让陈秋霞奶奶同意让他背着送完这一段路,但看着背快要驼到了地上,颤颤巍巍不停,却仍然将每一步都尽量走得坚定的老奶奶,这样的话怎么也没法出口。
倒不是说没有耐心走得这么慢,而是他知道,将孙女一步一步送出门,是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的奶奶,唯一还能为孙女做的一件事,也是她此时最大的心愿。旁人若想帮忙,便等同于是一种不尊重,一种亵渎。
这一路遇见,确切说是引来了不少陈家寨的人。每碰到一个人,年迈的奶奶都会竭尽全力让自己已然腐朽的身躯直起一些来,不断念叨着孙女要进城念书,不用再陪我老太婆吃糠咽菜受苦了,陈老六家将来肯定要出大学生,这是天大的好事,谁也不许拦我去送我家状元孙女,否则老太婆和谁没完之类的话。这些话落在小孩,或者不知内情的人耳里没什么好奇怪的,充其量也就是个笑话,然而落在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耳里,却又是另外一种味道了。
比如被陈东暂时气走,根本不打算善罢甘休,陈家寨最严厉的陈老三,听见这句话后,就彻底偃旗息鼓了,悄悄缩了回去。
陈东王姐两人总算明白了,这哪里是来送行啊,分明就是要用那老朽之躯为他们开路,把陈家所有觉得这事丢脸,从而想生事的人堵回去,好让他们平平安安离开陈家寨!
虽然陈东有把握不会出事,但和陈秋霞奶奶这一手比起来,效果实在差了很多!
想明白这点,王姐几次没忍住差点落泪,但吃力扶着奶奶满头大汗的女儿都能保持住笑脸,她怎么能落泪,于是也就强忍了下来。
五点零几分的时候,老奶奶终于一步一步走完了大半里路,来到土路边的出租车面前,费力昂着头,将这个喝油、比那些拖拉机不知好看到哪里去的铁家伙前后打量一遍,又嘀咕了几声真是个好东西,乖孙女有福气之后,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起来。
陈东连忙将蛇皮口袋放在陈秋霞奶奶身后,帮忙扶着她坐下,王姐敲背舒胸忙活好一阵,已经多年没出院门,一出就走了大半里路的老太太才缓过劲来。
陈家寨跟来了不少人,这时都围拢在二十来米外看着这边。这些人大多都不是真来送行的,除了部分替老太太担忧的人外,大多都只是来看戏——这一天下来,谁都知道傻子陈福贵偷走了那辆汽车一个轮胎,不少人也早就来确认过这是事实,所以跟来,是想看看陈东他们怎么走。
难不成,还真打算等陈福贵把轮胎送回来?
王姐也是一头雾水。就像不知道历来笑呵呵的陈东为什么近乎嚣张的对陈老三说那些话一样,她同样不知道陈东哪来的信心离开,她只知道,想等那个傻子把轮胎送回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但是走都已经走出来了,还能怎么办?
陈东看出了她的担忧,于是找了个机会对她轻笑道:“不要担心,走得成。”
老奶奶握着孙女的手,不断絮叨着什么,视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陈家寨人为无物。半个多小时后,一团橙影悄然出现在陈家寨对面远处半山坡的崎岖山路上。
陈东看似在和王姐闲聊,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放在路那边,见到那团橙影,顿时笑了起来。
王跃龙终于赶到了。
很快村民们也发现了那团影子,确认又是一辆很少出现在这条路上的汽车后,不禁小声嘀咕了起来。过了十几分钟,发现那辆车竟是直奔陈家寨而来,看陈东的眼神顿时都变了。
原来是有这一手啊,怪不得敢把老陈头气成那个样子。
王姐也没想到陈东叫了人,盯着那辆车看了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是……”
“王跃龙,帮我们送轮胎过来的。”陈东笑道。
橙色长城车沿着曲折陡峭的山路,一路颠簸着开上了陈家寨所在的山坡,很快发现了路边的出租车及人群,然后加速开了过来,抖得哐当响。
“诶我说这地方够山够深的啊,问了好几次路才找过来,好几次都差点开下山了,幸好我这技术够硬,换一般人还真他妈不敢开。”还在几十米外,王跃龙就摇下车窗探出头笑起来了。
他本身就是个大嗓门,加上又出于某些原因刻意拔高了声音,粗放狂野的笑骂声顿时在山间回荡起来,听得陈家寨的人都楞了一下。
这下没错了,果然是这个敢在陈家寨狂的人叫来的,更主要的是,这个后来的人看起来要更狂些。
长城车来到面前停下,王跃龙从车上跳了下来,将车门关得山响,笑嘻嘻看了一眼那些看热闹的人,然后扯着嗓子对陈东说了起来:“这地方有那么邪门吗?居然能让东哥都吃亏了,真他妈不容易啊。”
“东哥。”陈东还没说话,一个面色稚嫩,颇为英俊秀气的少年也从车上下来了,对着他鞠躬道,俨然一副黑社会小弟拜见大哥的样子。
这人正是曾经骑着摩托车去闹事的小智,现在已经真正成了陈东的人。脸上也彻底没了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见的沉稳冷静气质。
陈东没想到王跃龙把他也带来了,轻轻地笑着点了点头后,对王跃龙道:“废话不要多了,赶紧帮忙干活吧。”
话刚落,小智跑到长城车后打开了后车厢,拖下来一个崭新轮胎,千斤顶和一个工具箱,陈东见状要过去帮忙,王跃龙却一把将他拦下,大声嚷嚷道:“修车先不慌,你先说说是哪些人干的这事,不是要搞事么,现在可以尽管来搞了,我倒要看看这山头到底有多猛。”
这话看似在和陈东说,实际上却是在和陈家寨的人说,完全一副闯山头踢场子的彪悍嚣张气势。看热闹的陈家人虽然心头不爽,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所有人一瞬间都被他这气场震住了,不仅没人说话,反而都三三两两不自然的转移了目光,就当没听见也没看见。
陈东清楚他摆出这幅态势的用意,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再生枝节了,于是苦笑骂道:“就你废话多,没看到有老人家在么,也不知道礼貌点。”
这话一听,王跃龙顿时明白了意思,立马收起了那副虎视眈眈气势,笑着向陈秋霞奶奶打起招呼,赔起了不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和之前天壤之别。
老太太虽然不说话,但心里可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没怎么理王跃龙,哼哼几下就当是回应了。
给出租车上轮胎的时候,陈东找空隙将事情轻声说了一遍,得知是老太太拖着残躯亲自出马,搞定了所有潜在麻烦,王跃龙看陈秋霞奶奶的眼神顿时变得钦佩了。
三人一同动手,很快轮胎就上好调试好,没有任何问题了。就在陈东上车启动掉头,陈秋霞和奶奶最后告别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破旧的人突然从路边山上的树林中钻了出来,扛着只轮胎往路下飞跑,丝毫不在意奔跑时拦住去路的树枝不断唰唰抽在身上,一副疯癫模样,不是傻子陈福贵还是谁?
在场之人皆目瞪口呆,唯有老太太一个人端坐蛇皮袋上,仿佛浑未察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傻子陈福贵飞快跑下了山坡,跳到路上将轮胎随手一扔后,冲到老太太面前蹲了下来。
“妈,我来背你回家。”
老太太点了点头,颤巍巍站了起来,蓦地突然抬手,使出全身力气一巴掌抽在了傻子脸上:“短命儿!老子以为你要让我等死在这里!”
陈福贵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妈,我错了!我不该信人逗做报应事,求你原谅。”
……
逗:哄骗的意思,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