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几场雨水清瘦,不着痕迹的脉脉氳透卷轴,醉乡楼外行人广袖,身影寂寞,眉目温柔。
一白衣玉面少年打马过闹市,低眉颔首,送一杯陈酿酣然入口,人声之外河汉浅浅,星辰清秀。
至醉乡楼前,她随手扔了杯中酒,下马负手走进去。
柔娘站在楼上远远瞧见她,忙扭着腰姿下楼,芙面低垂,笑意清浅。
“公子来了”。
叶玄玑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漫声道:“在家无事,我出来看看”。
楼内青灯如豆,有戏子在台上唱曲,戏本尽头是故园烟柳,一绝艳姑娘坐在台下埋首抚琴,锦衣貂裘。
柔娘见她听曲听的沉迷,顿了顿,指着台上的戏子说:“她叫红绸,旁边那位抚琴的是她妹妹红烛,前段时间我在东市买下了她们,带回来后请了教艺师傅悉心教导,才登台三天,这醉乡楼里已座无虚席了”。
叶玄玑轻轻点了下头,目色却不离那姐妹,女子生而绝色,只是倾国倾城又当如何,多年之后,再美的容颜也会成为依稀当年。
“雨过白鹭洲,留恋铜雀楼,当年有人肯花重金建铜雀台只为一人,那女子也该是她们这般模样吧”。
柔娘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却依稀觉得那话里隐约藏着几分悲伤,静默了一瞬,温声开口道:“楼下人多眼杂,公子大病初愈,还是去楼上歇着吧”。
叶玄玑闻言,点了点头,缓缓抬步上楼。
刚坐进雅间,蓦地想起了什么,她抬头问柔娘,“小玉在这里还好吗?”
柔娘浑身一震,脸色有些不自然,垂眸笑了笑,扭过头说:“好着呢,有我看着,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叶玄玑却直觉她在撒谎,紧紧盯着她的眸子,见她兀自往一旁躲,心蓦地一沉,冷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柔娘摆手,坚决道:“没什么事啊,公子多心了”。
“既然无事,你为何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难道肃羽他们三个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眼睛最不会骗人吗”。
叶玄玑薄凉一语,端起桌子上的茶抿了一口,静待她的回答。
柔娘面色一软,已然要哭出来的神色,双腿一屈跪在了地上,低着头说:“柔娘有负公子重托,小玉她.....不见了”。
叶玄玑身子一怔,瞠目瞪着她问:“起来说话,什么叫她不见了,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柔娘扶着桌子起身,苦着脸说:“具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丫鬟告诉我她曾经看见一个男人从小玉的房间里鬼鬼祟祟的走出来,等我想去找她聊聊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这醉乡楼了,我当时想着她也许只是去哪里玩了,就去肃羽那儿让他派人找,后来羽骑的人在京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出小玉,那时我们才忧心起来,适逢公子在清水寺又遇了害,我和肃羽几番斟酌下决定先瞒着你,暗中却一直在加派人手找她,可是她却像突然在这世上蒸发了一样,全无踪迹,公子,柔娘护人不力,还请公子恕罪”。
叶玄玑忽然放下杯子,霎时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告诉我!”
柔娘眉眼低垂,愧疚道:“我当时也未料到她会彻底离开,公子,都是我的错,你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叶玄玑沉痛的看了她一眼,冷声道:“那阿二呢?”
柔娘怔了怔,小声说:“去,去找小玉了”。
叶玄玑蓦然冷笑,一甩袖子,水目凌厉。
“难怪我回来这两天一直没有看见他,他不会武功,若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怎么对得起他们两个人!”
言罢便不再看柔娘一眼,顾自走出了醉乡楼。
春风扬,荡影月下舟上,渔火渐暖,夜照千江,回眸人不见,谁独醉船上。
叶玄玑坐在船头,手边握着一盅陈酿,月光刻下她的单影,水面上映着她一张落寞无奈的脸。
她知道当时不该对柔娘发那么大的火,只是突然知道小玉不见了,便本能的将责任怪到了柔娘身上,其实自始至终,做错的也只是她一人罢了,若不是她执意让小玉来醉乡楼,如今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夜风幽长,江岸上飘过一道修长的身影,船只乍停,一人白衣风华,凌风遗立在船尾。
“天色渐凉,你的身体还未痊愈,跟我回去吧”。
叶玄玑苦涩一笑,仰头饮尽壶中酒,背对着他说:“凤凰,我当初,是不是真的错了?她若喜欢那里,无论如何都会留下,而如今离开,甚至藏到一个任谁都找不到的隐秘之地,便意味着,她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慕非止面色一痛,缓缓向她走过来,并肩坐在她旁边,温声笑道:“玄儿的心只有这么小,又怎能做到事事周全保证人人无忧,她既离开,自有她自己的考量,你只需尊重她的选择便好”。
西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吸了吸鼻子,微微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这么难过呢?”
毕竟,在她初到安王府时,陪伴在身的人除了爹和大哥,便只有那个天真烂漫的傻姑娘了。
几只飞鸿摇曳了江上轻舟,岸上花灯如昼,微光之下,她沉伤之颜彷如遗风雪打的红梅,让人忍不住捧在手心珍惜呵护。
慕非止轻叹一声,微微敛起眸子,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启唇轻语道:“玄儿,人生一世,终要经历过几场悲欢离别,所以,不要把责任全怪到自己身上,你没有做错什么”。
叶玄玑心上一颤,扭头认真的看他,轻闪着眸子问:“那你呢,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吗?”
慕非止微笑着摇了摇头,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深吻,亲昵的蹭着她的鼻尖说:“吾生所求,非叶玄玑不止”。
叶玄玑身形一震,温柔凝望着他,目中隐隐泛泪。
他说——“你若敢喝孟婆手里的汤自此忘了我,我便杀了她,促就万世百年好事”。
也在她重伤的时候说过——“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好好活着”。
那些千言万语,她全部记在脑海里,却都没有这一句来的震撼。
非止非止。
他将他的“非江山不止”,生生变成了“非叶玄玑不止”。
她静静望着他,眼中的泪越积越多,然后在刹那之间奔涌而出,她大哭着撞进他怀里,口中呢喃不停。
“凤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每一声,都直达心底,一句比一句热烈真切。
慕非止紧紧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头缓缓抵在她肩膀上。
玄儿,我当初有多恨这尘世千仇,如今就有多爱你,不管命运曾经对我有多冷,只要能让你一直陪在我左右,我情愿用自己的一辈子换你我一个深吻。
灼灼黑夜,阮侍郎府内空幽寂静,阮芳华只身去了南院一间荒无人至的屋子,她轻轻敲了两下房门,里面很快有人将门打开。
“阮小姐”。
来人是一个面带白纱的女子,看着倒也是个可人,只是那澄澈的秀目却黯然失彩。
阮芳华将手里的篮子放在桌子上,坐在凳子上漫声道:“这里面是晚膳,你坐下吃吧”。
女子微微摇了下头,轻叹道:“我不饿”。
阮芳华看着她忽而淡笑,“我知道你在着急什么,只是叶玄玑太谨慎,身边又有慕世子护着,想对付她,我们总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上次在清水寺她没死成,也当她命大,你放心,终有一日,我定会帮助你们兄妹报了那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