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车轮慢慢缓了下来，马车停在了一处院落的门口。柳无宣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身后红袖跟着下了马车。
柳无宣走到院落大门前，定定站了几息。门上的铜圈上落了一层灰，双福面的大门掉了一些红漆，显得斑驳破旧。
“公子，这个院落是什么地方？”红袖问道。
柳无宣微微闭了下眼：“这是我家。”
“公子的家？”红袖疑惑问道，她跟随柳无宣多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家。以至于让她觉得，他生来就是无父无母无家，只有数不尽的财富和庞大的商业帝国。
柳无宣不再作答。
骨节分明的白皙大手抬起，按在斑驳的红漆大门上，用力一推。
“咯吱”一声粗噶的声音，门推开了，柳无宣将淡青长袍微微提起，跨过门槛。
这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记忆中的家太过美好，也太过残酷，以至于他多年都不敢回来看上一眼。
小楼回廊还是原来的模样，花草树木却因为常年没有人来修剪杂乱丛生。
他在这院落里一边走一边回忆。红袖跟在他身后，静悄悄的走着，不敢说话，唯恐打断他的思绪。
他出生在京城一户普通的商户人家，家里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薄有财产，他小时候的日子就算不是锦衣玉食，却也是衣食无忧的。
很的小时候，他父母都在，家中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一家四口，虽也有家长里短的矛盾烦恼，却也其乐融融。他是家里的幼子，父亲看重，母亲疼爱，连姐姐也护他护他的紧，从来不跟他争东西。
他从小就喜欢机括算数这些世人看上去是歪门邪道的东西，但是家里人宠他到了溺爱的地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喜欢机括算数，父母非但没有阻止，还想方设法帮他搜集各种关于算数机括的古籍孤本。
他从小就很机灵聪明，小小年纪就显露出做生意的天赋来。很小，父亲出门做生意，就会带上他。
于是，他就人前一套，人后另一套。
人前，他是柳家生意的接班人，乖巧又懂事，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为人处世长袖善舞。再加上，小小的他已经五官清秀，俊朗不凡。在柳家做生意的圈子里得到不少的好评。
人后，他就会瞬间化身为科学怪人，一门心思钻研那些算术题啊，那些奇形怪状的机括，那些诡异奇特的自然现象。
童年和少年的日子，过得顺利又丰富。
后来，他的母亲死了。
死于风寒，母亲死时没有什么遗憾，只是不放心一对儿女。他的父亲答应下来，为了子女不会再续娶。
母亲死后，少年柳无宣伤心了很久。
后来，便由他的姐姐柳无忧来照顾他。
柳无忧是个温柔甜美的女子，长姐如母，她悉心照顾柳无宣和他父亲的饮食起居。冬日准备炭盆，夏日准备冰块，一年四季准备不同的衣裳。打点两人每日三餐。柳无宣偶尔感了风寒，也是由柳无忧照顾的。
柳无宣的年纪只比柳无忧小了两岁，吃穿度用又全靠姐姐照顾，柳无宣和他的长姐，感情特别好。
等到他长到十三岁时，柳无忧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柳无忧出落得亭亭玉立，柳无忧和柳无宣长得极像，娥眉星目，肤白貌美，身段窈窕，温柔娴雅。静静坐着，已是一道风景，若是浅浅一笑，烟波流转，红唇微启，更有着说不出风韵气质。
一次偶尔外出，柳无忧就被人看上了。
看上柳无忧的人是楚国当朝权贵，名为姜时荣，这姜时荣是姜皇后的堂弟，身上还有着世袭罔替的侯爵。姜皇后是手中有实权的皇后，并非空有虚名的皇后，姜时荣也是风光无限。
姜时荣执意要纳了柳无忧做他的第七房姨娘。
柳无忧万念具灰，柳无宣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得自己最亲的姐姐受这等委屈。
在柳家厅堂之内，十三的柳无宣言辞激烈：“爹，姐姐绝不能进姜家，姐姐才十五岁，那姜时荣已经快四十了，而且已经纳了六房妾室。女子的婚事最是重要，错了就要苦一辈子。爹，你若是要把姐姐嫁到姜家，我，我是绝不会允的。”
柳父说道：“无宣，我何尝舍得把无忧嫁去做妾啊？可是那是姜家侯府，姜皇后的娘家。”
柳无宣道：“那又如何？爹，我暗底下查过了，那姜时荣的正房妻子绝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姜时荣除了嫡出的一子两女以外，六房妾室都没有孩子，要么就是生不出，要么就是落了胎，还有一个庶子据说半岁大就夭折了。姐姐如何能进那样的人家？”
柳父接着说道：“你所说的，我有怎么不知道？就算我们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柳无宣指骨发白握着椅子的扶手：“我们不愿意嫁，他们还能抢不成？”
柳父却道：“他们哪里需要抢得？姜家自有千百种法子，毁了我们家，让逼迫我们把无忧送过去。”
“爹，凡事也要讲个理字，这大楚朝，难道没有个理字，没有个法字？”柳无宣道。
“讲法字的！皇家的话就是法字，姜皇后的娘家也能沾上半个法子了。”柳父道。
“爹，你怎么能把姐姐推到火坑里？那是你的女儿，我的姐姐。”柳无宣道。
柳父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的说道：“无宣，我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区别在于，若是同意的话，我们家还能接着好好过下日子，不同意的话，我们家不知道会面临怎么样的报复。而最终无忧怕都是逃不掉的。”
“无宣，我们家里是有些薄产，平日里，也都宠着你，向着你，你要什么，家里从来不会委屈你。可是你要记住，我们家是商贾人家，只有银子，却没有地位，不是士族，不是贵族，更不是皇亲国戚。”
“无宣，我们这些商人，若是顺从听话的过日子，既可以衣食无忧的过一生，可以享受银子带来的各种享受，但是千万不要试图反抗那些皇亲贵族，那是鸡蛋碰石头罢了。”
“无宣，你可记好了。”
柳父一番话，柳无宣完全不认同：“呵呵，爹，你委屈求全，你为过安生日子，可以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个四十岁的男人做小妾，我可不会同意。纵是鱼死网破，我也保住姐姐。”
“无宣，你！”柳父气急，“说到现在你怎的还不明白？你就算是鱼死网破，也保不住你姐姐。”
“不管如何？我也要试一试。”柳无宣道。
“你这忤逆子！”柳父一指柳无宣。
“忤逆便忤逆。”少年柳无宣说道。
十三岁少年正直叛逆期，事关自己姐姐的终生大事，他怎么会拖妥协。
父子二人僵持不下，家里气氛也是低沉压抑。
最后竟是柳无忧看不下去了，自己提出答应嫁去姜家。
温柔善良的柳无忧一边儿安抚老父，一边儿说服弟弟。
柳无宣可以不听柳父的，甚至可以跟柳父朝上一架，却没有办法这样对待柳无忧。
柳无忧的坚持和几次三番的劝说之下，少年的柳无宣只得无奈的点头。
——
那一日，是柳无忧出阁的日子了。
柳无忧穿了一身粉色，跨出柳家大门。门口没有八人抬的大红轿子，只有一顶两人抬的小轿。
十三岁的柳无宣当即红了眼圈：“姐姐，离了家要多保重啊。”
柳无忧温柔的笑笑：“无宣，我就要出阁了，进了夫家的门，想再见你一面，也不容易。现在，你也不笑笑，一脸愁容的。”
柳无宣扯出个极为难看的笑脸。
柳无忧轻笑一声，转身上了小轿，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柳无宣作为新妇的兄弟，便一路送嫁。
轿子走了一路，他的眼圈就红了一路。
一直到他亲眼看到那一顶小轿被抬进了姜府侧面的一扇小门之中。
小门在他面前合上了。
他定定在门口站了许久。
——
两年之后，柳无宣十五岁。柳无忧十七岁。
柳无忧死了，死于难产。
——
当柳无宣看到那句冰冷的尸体，却是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悔恨，若是两年前，他能再坚持一下，阻止柳无忧出阁到姜府，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柳父在得知柳无忧难产而死之后，不久以后也去世了。
柳父在临死前把柳无宣喊到了跟前：“无宣，为父实在放心不下你，你天资聪颖，不比常人，为人处事也是长袖善舞，内里的性子却固执的很。”
“无宣，你要记得，我们商贾人家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就是了，遇到那些达官显贵的，你需得离他们远一点。那些贵人们，是我们惹不起的。”
柳无宣眼圈一红：“姐姐死了，爹爹还是这么认为吗？”
柳父道：“至少你还全须全尾，柳家还在。”
柳父死后，柳无宣遣散家中仆人，带着家中积蓄，从柳家院落走了出去。
他合上院落之门时，淡淡说道：“爹，柳家不在了。”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那个温润如玉，疏淡有礼的无宣公子。
再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悔恨，不甘，对这个世道的不同和极致的叛逆。
柳父说商人就是商人，遇到贵族要避开。贵人们是商人惹不起的。贵人们能轻易毁了商贾之家。
他不信也不甘，他偏偏就要用一介商贾之身，创下一个属于他的国度，一个能和贵人们抗衡的国度。
“公子，外头官兵来了。”红袖说道。
柳无宣这才回过神。
他笑了笑，笑容依旧温和柔软：“知道了。”
柳无宣被抓。
——
无宣河通航了。
柳无宣站在岸边，淡然而立，一袭青袍，与水天一色。岸边风大，将他的衣摆吹出朔朔声响。
柳无宣望着湖水，静静而立。
他，父母已故，长姐已亡，心中所爱，已为人妇，一身家业，尽数散去。
只余一条无宣河，静静流淌，遗世千载。
——
柳无宣，因为一条无宣河和他传奇的一生，被载入史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