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雪停了,回家路上,我和苗青彼此沉默,脚下积雪被我们踩得嗞嗞响。不时有粤B车牌的小车从我俩身旁经过,躬身,我捏了一枚雪球,砸向路旁的杨树,正好砸中树干。苗青也依葫芦画瓢,捧雪,捏雪球,砸树干,却没砸中。
我们轮流砸树干,有时放空炮,有时砸中。苗青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我说,苗青,你气该消了吧!
苗青说,我哪有气,我是恨自己不争气。
我说,谁家亲戚里都有这么个“二姨”,真的,我家那边也有,比你二姨嘴巴更狠。
苗青说,我不能让别人看扁了,咱走着瞧。
倒像是为了安慰我,苗青又说,家里人就这样,好面子,喜欢拿小辈攀比,过年过节我真不愿回家。目光射向远处被积雪压弯的松枝,她叹气说,父母在这,没办法,怎么也得回!
返回深圳前夜,苗青爸妈塞了一堆腊肉、腊鱼、香肠在我们行李袋中。苗青背对我,神秘兮兮将一只蜡染布袋装进她的拉杆箱。
我以为是苗青父母给的压岁钱。我说,爸妈的钱留给他们,别要!
苗青说,哪有钱,想得美你!
租屋有两只闹钟,一只是苗青的,一只是我的。苗青把我的闹钟拨快了十分钟,她说,古阳,你是男人,得跑在时间前面。
时间一直追着我赶,我却掉队了。
公司同事小谢,他跟我同一届毕业、同一天进公司。如今他升职了,而我仍原地踏步。沮丧之余,我反思不足,一比较,发现他尽是优点,自己则全是缺点。比如小谢跟领导在一起,没话也能扯出各种话题,酒局上他更是如鱼得水,端个白酒杯满场跑,话讲得滴水不漏。我呢,最怵的就是跟领导一块乘电梯,找不到话题,只得闭嘴,尴尬地沉默。赴酒局,那么热闹的场合,我傻坐着,没一点参与感,似个看热闹的外来人。
七月的雨夜,我把不足和劣项,一一讲给苗青听,指望她指点迷津。雨滴敲打着玻璃窗。苗青说,一日三省吾身,古阳你这态度不错,值得肯定。
我说,态度决定一切。
苗青说,如今这个世界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单有态度不行,还得讲方法。古阳你专业能力不错,但其他方面有待改进。一句话,你得改变。
握住苗青的手掌,捏了两下她手心。我说,怎么改?
一道闪电过后,屋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苗青说,送你两个成语、八个字,逢场作戏、口是心非。这八字箴言你学会了,没有干不成的事。
她的话惊得我手心蒙了一层湿漉漉的汗液。我说,这个,有难度,一时半会恐怕学不会。
苗青说,慢慢来,我们循序渐进。
情绪好不容易缓过来,我像看陌生人一样从头到脚打量苗青,似隔了一层雨雾,她的肉身亦真亦幻。我说,苗青,这些歪理邪说,从哪学的你?
目光涣散地盯看眼前淅淅沥沥的雨。苗青说,生活,生活的言传身教。
在租屋逼仄的客厅里,苗青一本正经教育我,我们扯完理论,她还要执行实践,让理论与实践有机结合。她说,古阳,咱们来做个测试,看你到底有没有慧根。
我说,啥意思你?
苗青说,看你日后能不能达到逢场作戏、口是心非的境界。现在把我当成你们老板或者客户,你组一饭局,好好表现。
我说,拉不下脸我。
站起身,苗青关了厅灯。黑暗中,我看不清苗青的脸,苗青也看不清我的脸。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说,开始吧!
我说,还是不行。
手掌摁住心脏位置,我又说,这里有障碍。
苗青说,你得给自己找一点动力。想想家里含辛茹苦把你养育成人的父母,为日后报答亲恩,你得混好一点吧,混好了才有能力报答养育之恩,对不对。为了父母、为了我,你也应该突破自我,迈出这第一步。
风雨飘摇的夜晚,在苗青引导下,我开始了生硬的“表演”。演出结束,苗青的评价是,有潜质、有慧根,属于可造之才。
每天夜里,我会面对穿衣镜,笑露八颗牙齿。陪着谄媚的笑脸献殷勤,把苗青当老板或者客户,你一句我一句练习“口才”。苗青说,古阳,你进步太大了,真不敢相信。
我说,当真?
苗青说,简直判若两人。
我把苗青鼓励我的话当成真话。中秋节前某天,我跟小谢两人约一起吃中饭。嚼着农家小炒肉,小谢直愣愣望我,目光古怪。我说,领导,咋回事,你不吃饭,看我干嘛,我的脸又不能当饭吃。
小谢说,小古,我发现你最近有点不正常,怎么回事你?
我心里打起算盘,暗自高兴,想着自己的改变别人终于看出了变化,嘴上却说,挺正常啊,我能有什么事。
小谢说,你看你笑得,还是别笑好。
整个人似遭遇电击,我身体僵硬,成了古埃及木乃伊。我说,笑了吗我?
小谢说,比哭还难看。
夜里,回到租屋,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孩童尖利的哭声、温州松骨城小妹松软的笑声。洗嗽完毕,到了练习时间,苗青见我没行动,她说,今天不练了么?
挂出一副沮丧的嘴脸,我说,心累。
苗青说,谁的心不累,万事开头难,做事得坚持,持之以恒。
我说,今天真他妈丢脸。
道出原委,我把白天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跟苗青述说了一遍。苗青说,小谢的话能信么?起码不能全信。指不定他看出你有变化,故意使激将法,劝你打退堂鼓。苗青的话似乎有道理,但我留了余地,练习不像从前那般上心。
周末,天气好得无可挑剔,我和苗青去了动物园。
一排森冷的铁笼关有好几只大猩猩。当中一只雄猩猩面目狰狞,呲牙怒视我。大概是我没带给它爱吃的食物——香蕉。我也盯着它看,它眼神里含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个声音说,我们多像它!像是心怀耻感,我鬼祟地环顾四周,讲话声细得害怕别人听见。
苗青说,古阳,嘀咕什么你!
目光望向锈迹斑斑的铁笼。我说,它们快乐吗,你说?
苗青说,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话里有话,到现在你还想着快乐不快乐,每年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来深圳打拼,起步阶段,谁的心不死上几回,不死也得蜕掉一层皮,哪还顾得上像你这样无病呻吟。
动物园植被郁郁葱葱,放眼望去,满目绿意。我说,苗青,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苗青说,谁会想要这样的生活。你知道我大学时的愿望吗?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财务自由了,能去土耳其、罗马、希腊、印度、埃及那些古老的国家和城市旅行。
我说,大学毕业那年夏天,我们喝着啤酒吃着烤串,聊什么,诗歌和民谣,梦想和远方,才几年,这些东西全都离我们远去。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被生活捆绑。
又说,苗青,会有那么一天的,相信我。
苗青说,我想让那一天早点到来。
我说,苗青,就怕你跟那只大猩猩一样,呆习惯笼子,等哪天有了获得自由的机会,却更愿意住牢笼内,当一只乐不思蜀的困兽。
苗青说,跟你扯不清。古阳你真不想改变,那就保持现状吧。我也不为难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苗青的“造人”计划宣告失败,在她眼里,我已经无药可救。她决定改造她自己。
闲暇时间或周末,别人唱K、郊游,苗青不去,她把这些时间用来学习提高,不停地考证,她先后拿了培训师、陈列师、企业文化师等资格证书。
每次取到一个证书,苗青就组饭局请公司部门同事,分享她的收获。她还会给证书拍照,把照片发条微信和发到QQ空间。我开玩笑说,低调,苗青你就不能低调点!
苗青说,我听到小道传言,我们公司最近会裁掉一批人,我得让公司知道,我是有价值的,是有上进心的、有危机感的人,再怎么炒人也不能炒掉我。
桂花飘香的一个夜晚,苗青从梦里哭醒来,窗外黢黑一团,她起身开灯,卧房瞬间亮得刺眼。苗青抱了一堆她的证书,来来回回清点,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