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明白的,快吃吧,吃完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要回去了,多谢你的招待。”我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不着急,不会耽误你的事。”
我没有理会小津,执意起身离开。
小津急忙将我拦住:“外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
这时,小津打开了包间的一扇窗户,我顺势望去,看到了这栋建筑的一部分,形似船体。仔细辨认,原来我们正在一艘大型客船里,它悬在空中,竟然无依无靠。然而这里又与空中不尽相同,抬头不见日月,四周没有云气,脚下也没有任何可视的景物。四面不断有风吹来。
“天呐,竟然是一艘船!”
“是腾空船。”
瀛岛人叫气垫船为“腾空船”。这种船如今已不多见,曾经却是往来瀛岛最快的交通工具。
“外面到底是什么?”一阵透心的恐惧袭来,我“嘭”地一下关上了窗户。
“害怕了?”
“不是害怕。”我急于否定。“一般人见到这番景象,多少都会担心或者好奇吧。”
“嗯,可以理解。不必多虑,那只是虚无。”
“虚无?说笑吧。”
“就像很浓的雾。”
“别说些听不懂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暗箱。”小津惜字如金,但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小津知道我要去参加舅公的葬礼,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但不便向我一一道来。由于天绳还没有升上来,意味着魔术没有结束,所以我暂时无法离开。不过即使在这里待上十天半月,也不会错过什么事,因为“暗箱”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是的,她称这里是“暗箱”,真真就是魔术里的那种暗箱。小津还说,这里居住着近两百个居民,没有人知道谁是第一个开拓者,又是谁建造了这里。“暗箱”就像一个大宇宙中的小宇宙,有着全然不同的物理法则,时间相对于瀛岛要快好几倍。
“等一下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惊讶哦。”小津说。
“尽量做到吧。”事情发展到这里,见到什么都不会太惊讶了。
小津打开了包间的门,我跟着她走了出去。劣质地毯的两边依然是数不清的包间。
“为什么没有人?”
“现在都在楼上呢,很快就会看到了。说说你心里的那个女孩吧。”
走廊看起来不长,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似的。我趁着这段时间,把心里的事都告诉了小津。
“在这之前,从来也没对别人提起过。我迷恋着邱臻。有一天,悄悄把她带回了家里。我家是复式的房子,父母住楼上,我住楼下,平时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和他们在一起。那天父亲正好不在家,仗着母亲从不管我,就很自信地把邱臻藏在房间里。我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听地下丝绒、披头士还有治愈乐队。对了,有时觉得,如果我们之间的回忆有bgm的话,这些曲目一定是循环播放的。听完歌,胡乱吃了一些快餐,就开始做爱。”
“少年时代的恋情真让人怀念。”
“是啊。但是我的恋情却成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怎么会呢?”小津关切地问道。虽然她话不多,却给人温暖贴心的感觉。有种恨不得把所有心事一股脑说出来的冲动。
“凌晨的时候,楼上传来了诡异的声音。”
“什么声音?”
“哭喊和叫骂。声音很大,邻居都给惊动了。”
“是谁?”
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不知什么原因他提早回来了。母亲在哭、在叫,从来没有听到她这样声嘶力竭地哭过。然而,楼上还有另一个声音,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至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始终没有打开那扇门,连想都不敢想。”
“其实你内心比谁都明白吧。”
“是啊,居然和母亲如此默契,万万没想到。”我不合时宜地自嘲了一句。
“邱臻呢?好像忽略了她。”
“当时我蹑手蹑脚地锁上了房门,邱臻醒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她几次叫我开门出去看看,都被我拒绝了。我异常坚定地告诉她,死也不会开门的。”
“没打算告诉她实情?”
“其实是逃避。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事情,如何向她坦白?当时已经感到,我们之间要完蛋了。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就不可能继续了。我们太年轻,还无法做到体谅彼此。”
“你怎么能肯定她不能体谅?”
“当我告诉邱臻不会开门之后,她就不说话了,好像很无助。大概十分钟以后,外面渐渐安静。隐约听到他们离开了,不知去向。也许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解决问题吧,毕竟父母都是脸皮很薄的人。他们走后,邱臻也走了。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当时受到的打击不小吧。”
“可不是,这打击一直延宕到现在呢。这事过去一年以后,父亲失踪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觉得他的失踪和这件事有关。”
“谁知道呢。但能肯定,那天父母都清楚我在房间里,听到了这一切。或许他们也清楚,我在拼命置身事外。”
说完这番话,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
小津看着我,神情忧伤起来。
“很快你就会见到他。”
穿过走廊,我们攀上三四节很陡的旋转楼梯,前方有些喧闹,似乎有盛大的场合正等着我们。
“到了。”小津说。
有如开启了魔盒,喧嚣潮水般涌来。我听到欢呼和掌声,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恸哭。
我们来到了腾空船的顶层,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被数百名观众包围。舞台上有三头大象、两只狮子,还有一只白孔雀。乍一看,这些动物的体形比我以往在动物园里看到的大上许多。大象的背上铺着人工草皮,上面站着几个正在表演杂技的艺人。狮子端坐在舞台两边,目光炯炯,全然没有透露猛兽的凶恶。白孔雀则盘桓在舞台上空,不知疲倦。原来孔雀是会飞的,在动物园里可是难得一见。
舞台的背景是早期电影海报风格,上面印着一个老人的头像,就像二三十年代的那种老派电影明星。
“这人是谁?”我大声地问。
“他是这里的负责人。”
“地位很高?”
“是的,这是他的葬礼。”
“葬礼?可是这完全不像是葬礼的样子啊。”
“一切都按照先生的意思来办的。
我流下了眼泪,说不上为什么。
几个踩着高跷的妙龄女郎从绛红色的幕布后走进了我的视野,她们身着华服,妆容精致。随着高跷女郎的登场,现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舞台的顶灯刷地一下亮了,全场忽如白昼。这时,其中一个高跷女郎向观众席走来,她轻而易举就用长腿跨过了舞台和观众席的护栏,将目光投向了我,居然是小津。
光顾着惊叹,竟没发现小津刚才离开了。此刻她已换上了华服,俨然另一个人的模样。我想起她的瘸腿。
“腿……没事吧?”
小津俯下身子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的腿,没关系吧!”我放高了声音,此刻的我一定像是女神身旁的精灵或者侏儒一族。
小津笑了笑说:“习惯了,就和自己的腿一样。踩高跷的时候,看不出我是瘸子吧?”
“真美,我都被你迷惑了。”
小津很高兴,脸上熠熠生辉。她又说:“知道嘛,我的演出服得五个裁缝合力才能缝制出来。”
原来小津是一个艺人。我回想这一切,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小津突然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是时候带你去见他了。”
我们来到另一个包间。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棺木,里面躺着一位银发老人。一群人围在棺木周围,轻声交谈,话题似乎围绕着这位老人的生平,丧事的氛围浓郁。
“去看看你的父亲吧。”小津对我说。
我的身体被一股外力推向前去,人群自然地开出道来,并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
虽然老人看上去已有百岁高龄,我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我的父亲。
“原来七八年时间,在这里就是一辈子。”我自言自语道。
父亲看上去比以前瘦小很多,棺木显得宽敞,似乎还能再躺下一个人。这时,几个着灰衣的男子拥入人群,将五六个木偶置于棺木中。木偶和父亲很像,有的年轻,有的年老。它们平静地依偎在父亲周围,似乎找到了归宿。
“林先生三天前在梦中离世,走得很安详,我们不知道你会来,看来还是父子连心啊。”人群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无法确定是谁。
“每过十年,他都要重新做一个木偶。”有人补充道。
父亲离开我们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真自私。不过我替他高兴,甚至羡慕他。幸好有这些木偶,才能让我看到父亲这几年的样子。
我忽然发现,父亲衣领的扣子没有系好。
“来来来,林奇,赶快给他穿好,不要叫他冻着了。”人群中也有人发现了这个疏漏。这里的人笃信:寿衣穿不好,来世要受苦。
我认真地帮父亲系好了扣子。
“这衣服,还是得亲儿子穿才穿得好啊。”又有人说。
终于,我抑制不住悲痛,扑倒在棺木前,放声大哭起来,就像婴儿那样。
直到房间里一片昏暗,所有人都消失了,我才停止哭泣。
外面传来很大的风声,窗户被震得发抖。
“还有人吗?”我小声地问,声音带着哭腔。
“我在。”
还好,小津没有离开。
“好像有人在砸窗。”我提醒。
小津的瞳孔忽然放大,惊恐地盯着窗口。
“哐当”一声,一团白色的雾气破窗而入。
小津见状立马拉起我朝楼下飞奔。
“虚无来了,千万不能让它抓住。”她说。
虽然她腿脚不便,跑起来却丝毫不受影响,简直像飞一样。
我更加肯定了。
“是梦吧,都是梦而已。”我对小津说,“既然是梦,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什么。”
小津放慢了脚步,对我说:“你错了,这里只是一个暗箱。永别了,林奇。希望你不要忘记啊。”
“忘记什么?”没等我说完,“虚无”就缠住了小津,她正在消失。我想抓住她的手,奈何“虚无”整个压下来,她变成了白乎乎的一团。
这时,我脚下一空,不住地往下掉……
究竟是梦还是死亡?亦或两者都不是。
我已经开始遗忘了。
挺好的我们
毕亮
【作者简介】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已发表短篇小说6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短篇小说集《在深圳》入选21********之星丛书;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另有小说改编成电影。
春天来到时,发生了两件跟我有关的事,一是苗青跳槽,二是苗青启动“造人”计划,她谋算改造我。
原本苗青在一家服装公司当培训师,她跳到另一家港企内衣公司担任培训主任。职位升一级,薪水自然就涨了,人也变得更忙了。夜里,一脸倦意的苗青总是跟我叨叨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变成四十八小时。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委婉地暗示我,想省略情侣间肌肤相亲的环节。
半夜,租屋窗外不时传来流浪猫鬼魅的鸣叫。
夜的气息弥漫开来。苗青端坐在电脑前,呵着哈欠,敲得键盘咚咚响。她在查找黛安芬、华歌尔等竞品资料,分门别类,制作内衣产品终端销售PPT。临睡前,她告诉我得熬夜,第二天下午有个重要培训,老板郑生会来聆听讲座。她说,古阳,我得抓住机会好好表现,你懂的。
跳槽后,苗青瘦了,脸颊的肉落下一大坨。烧了壶水,找来马克杯,我冲好一杯麦斯威尔速溶咖啡,搁鼠标旁。我说,干嘛那么拼,事情都过去了,难道还在跟你二姨置气,没必要!
透过墙体,隔壁传来暧昧的响动和若有若无的喘息。苗青说,不全是,你记得正月初五那天么,我跟同学聚会,喊你去你没去,记得吗?
我说,记得。
隔壁制造的扰人的声嚣消失了,夜彻底安静下来。苗青说,毕业不过才三年,我们那帮高中同学的差距就出来了。我跟你提过唐娜吧,她读的大学还不如我,现在做外贸,已经出来单干了。你没瞧见她对我那轻慢的模样。她问我一个月挣多少?我告诉她六千多七千不到,又问她拿多少?她故意恶心我,说没人给她发薪水,自己做外贸公司,养了十几号人,还得给人家发薪水。
扭头,望了眼窗外沉沉的黑夜。我说,是你敏感,想多了。
苗青说,那眼神、那语气,谁能受得了。古阳,我告诉你,时间不等人,我们得跑步前进。
除夕夜,我和苗青似风雪夜归人,拎着大包小包行李,回到苗青湖南老家。这次跟苗青父母碰面,是为商量结婚的事。说是商量,其实都是苗青一人拿主意。
正月初三,雪花漫天,天冷得邪乎,我们去了苗青二姨家,拜年。苗青不喜欢她二姨,嫌二姨嘴碎、刻薄。进了门,二姨倒是对我俩蛮热情,端茶倒水,又是削苹果又是削梨,还抓了一盘徐福记糖果。有四个亲戚开了一台麻将,另一圈亲戚围坐电炉旁烤火取暖,扯闲话。
择了一粒糖果,二姨伸手递给苗青。她说,苗青,几时回深圳?
苗青说,初八上班,初七走。
二姨说,回来了,也不多住几天。你们怎么回来的?
苗青说,坐高铁。
二姨说,李建军家的丫头也在深圳打工,过年开了小车回来,她家丫头去深圳才多久,不到三年。苗青你工资涨没?明年也开个小车回来,省得坐火车,春节火车票可不好买。
明显苗青的脸有些挂不住。她说,我坐的高铁。
二姨不再搭话,目光转向我,盯着我看,好像我的脸是一本书。她说,小古,喝茶,趁热喝!又说,小古,你现在好多钱一月?听说你们打算结婚,婚前,得买套房吧!
苗青说,深圳房价高得离谱,房子的事以后再说。
二姨说,房价是高,那也得买,是不!
我把本来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眼睛直瞅糖纸,看上面黑色字写的文字说明。二姨的嘴似刀子,一刀一刀直往苗青心口戳。在二姨家吃的那顿夜饭,没滋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