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个中年保安不在岗,他忐忑地快步走了进去。有迎宾的小姐穿着亮丽的旗袍,礼貌而热情地称他为先生,将他迎接了进去。问他需要什么服务。游离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这儿是温泉吗?他的话惹得旁边的那位小姐掩嘴笑了起来。这位擦抹了过多粉的小姐嗲声嗲气地说,弟弟,你跟我来嘛,我带你玩玩就知道了。一边过来牵他的手,那手恍如无骨,柔软细长。他被她牵引着,神情恍惚地走进了一间包房。有洁白的床铺和浴缸,他看得眼花缭乱。过浓的香水味有些刺鼻,她的轻佻倒唤醒了他来这儿的初衷,于是问,哑巴姑娘还在吗?小姐说,你说的是阿倾么?她今晚没空啦,已经出台了。他就说,那她什么时候才有空呀?小姐突然不耐烦地说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吗?依偎着在他身边挨着坐了下来,那胸前的肉,紧紧地吸附着,他慌乱地站了起来,我是来找哑巴姑娘的!说完就出了房间。他听见高跟鞋蹬蹬的响声,身后说,你这么喜欢她,明晚来吧!
第二天,天刚刚擦黑,他就早早到了。那小姐已经认得他了,见到他远远地打招呼,你这么喜欢阿倾啊,她会很开心的哦。言毕,又夸张地和周边的几位耳语,她们听后望着他哄然大笑起来。个个笑得花枝乱颤。他只想看她一眼,认认真真地看一眼。阿倾从过道那方款款走了过来,穿着工作服,婀娜多姿中散发出一股难言的妩媚的美。她大概早知道了,微笑了一下。她领他进了房间,矜持地坐在他的对边。他满脸通红,不敢多看她。哑巴掏出手机,开始玩起来。两人都不做声,空气如凝结了一般。他可没想会是这样的情景。哑巴玩了会手机,见他没什么动静,站起来想走。他就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他把那只柔软细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叫了声姐姐。
他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她灵动的双眸落在通红的脸蛋上,突然朝他扑哧一笑。他站起来,搂了搂她,闻到发髻中散发出来的清香。我能吻吻你吗?他颤抖着问。她矜持地微笑着,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梨窝。就在他想凑过来时,她一把将他轻轻推倒在床上,转身走了出去。他过了一小会儿也走了出去,混杂着不安和焦虑,却再也没看见她。认识他的小姐打趣地问他,阿倾还满意吗?他被问得脸上火辣辣地痛。那小姐说,阿倾的弟弟都比你大呢,她说不收你钱,叫你以后别来了。瞧了瞧他又说,你带了多少钱?这点钱,也够?幸好你遇到的是阿倾!以后这种地方,你还是不要来了吧——
八
连日的几场暴雨过后,便是晴空烈日,万里无云。禾苗晒得有些恹恹的,有些甚至晒得卷了。经过那场几十年未见的暴雨后,有传言说石拱桥快成危桥了;有的甚至说,桥身都冲歪斜了,垮掉是迟早的事。但是最大的新闻则是有关温泉度假村的。各种马路消息说,温泉度假村里死了一个小姐。是一个贵州妹,晚上被人开车带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在南岳庙里发现了尸体。小姐的臀部文着一只蝴蝶,穿着又那么开放,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所以很快就确定是温泉度假村的小姐。游离在街边看到警察贴出来的告示,上面写着死者的相貌和衣物等特征,躺在庙里的小姐穿着一件红火的T恤,洁白修长的腿上沾满了褐色的泥巴,几根茅草折断在她的身前。照片有些模糊,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旁边的菩萨依稀可见。游离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发慌,有些疼。温泉度假村突然开来许多辆警车,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警察降临。后来这里就被整顿了,勒令一年后才能开放。小姐们纷纷作鸟兽散,改投他方。
南岳庙自从命案发生后,被封锁了起来。警戒线从百十米的地方开始,将小庙团团围住。那时暮色将至,大朵的铅块云层堆积在西边的山头,晚霞很勉强穿透云彩,暗淡无光。游离一个人走到这块不祥之地,树上的知了愁肠百结地啾啾鸣唱。他恨极了这种昆虫的鸣叫。警戒线已经缺了一个大口,一天前死者的家属从贵州赶来,请了本地的道士在南岳庙里招魂和打了一场道场。死者家里大概之前也知道她从事那方面的事,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样面子上难堪,他们平静而冷淡地处理完丧事,将死者安葬在靠南岳庙的河边便回去了。这桩刑事案最后草草结案了事,估计和死者家属的态度也多少有些关系。
游离走进南岳庙,不感到害怕。这让自己也多少有些吃惊。夕阳在落山之前,最后终于穿透云层,南岳庙金光灿灿,有些像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庙里一片凌乱,打道场时未燃尽的香纸蜡烛散落一地。菩萨依旧端坐在那儿,只是墙角里的那条蛇被人打死了。少年用木棍轻轻挑起查看,它的七寸被人用石块砸了个稀烂。他觉得恶心,又难过。
对面那片霓虹灯终于灭了。没有霓虹灯的远方黑寂无边,和其他地方没有两样。是霓虹灯的映照,才使那边焕发色彩和光亮,才富有如此神秘的吸引力。游离坐在南岳庙前,痴痴地想了许久。南岳庙里停放着几捆柴火,大概是前些日子因为暴雨,临时放在这儿躲雨的,现在忘了拿回去了。庙里黑糊糊的,天色愈发暗淡下去。游离照旧给菩萨点燃一根烟,放在他手中。那烟头一闪一闪的,在黑暗中如一只野兽的眼睛。光暗下去时,游离便放在嘴里抽一口,重新放在菩萨的手里。游离想,我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了,我也不要你的保佑了。菩萨那边是一片黑色的沉寂。游离又想,我要的,全没了,我不想要的,全来了。做菩萨的,从未保佑过我们,要你又有什么用?!
河水从脚边奔向远方,夏天的河流才是真正的河流,有生命力、有激情、有声音,只是游离不曾想起这些,他身后不断冒起的火苗将半边河水都映红了,劈里啪啦的柴火在南岳庙里浓烟滚滚地燃烧着,火光冒起几丈高,南岳庙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第二天清晨,游离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车站。他花三百块钱买了一张去深圳的长途卧铺车票。那天是高考,他要去深圳找溜子,投靠溜子那位靠卖六合彩坐庄的表兄。窗外是清晨的夏天,已经没有了布谷鸟的叫声。这种鸟春耕结束后便会莫名其妙的消失。这会儿,游离想自己就是那只神秘的布谷鸟,他将飞向陌生的南方城市,开始春耕般的生活。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他和堂哥在河里偷偷游泳被父亲发现了。怒气冲冲的父亲举着一大把荆棘飞快地跑了过来。他们吓得没命地往河心走。当时他还不大会游泳,河水很快漫过他的下巴。父亲站在岸边气急败坏地祈求他们回来。但是任由父亲如何,他们也不敢回去。两人最后爬上了一块河中间的石头,坐在那儿望着岸边暴跳如雷的父亲,忍不住地大笑了起来。两人笑得东倒西歪,精疲力竭。堂哥说,你以后长大后要做什么?他认真地想了半天说,我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和尚儿,云游四方,不娶妻、不生子、不建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用去想,就这么晃荡来、晃荡去。
2010年7月31日于长沙
■和九月说再见
9月3日,钟楚失踪的第2天
钟楚在蓝城给女友瓦蓝最后留下的字条潦草而且仓促,上面用蓝色墨水笔写着几个字:我出趟远门,不要等我。
钟楚走的时候,刚好是九月里最好的天气。那样的天气里,好心情都会不请自来。所以钟楚留下这张突兀的纸条时,女友瓦蓝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焦虑。她起先,对谁也没说。包括你。你是瓦蓝和钟楚之间最好的朋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但是得知钟楚离家出走的消息,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你是这样安慰的:瓦蓝,我和你打赌,超不过半月,最多一周,这小子保管滚到你面前。那时的你,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管他回不回来,干脆死外头不要回来了。瓦蓝仰起头说。她的表情有些阴郁,显得变幻莫测,你都猜不透她的内心。如是你说,你们最近是不是吵翻了?从来没有,他从未和我吵过架,瓦蓝的语气那么坚定,基本推翻了你的猜测。他马上就会回来的,我打包票,于是你说。你说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掉?我哪里做得不好了?瓦蓝嘤嘤地抽着鼻子。这位年轻的高中音乐教师弹得一手好琵琶,声音如露珠般晶莹剔透。她忧伤的样子让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想,钟楚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女孩死心塌地跟着他,还不知珍惜。
高中都重基础课,至于音乐,属于可有可无的课程。所以钟楚失踪的第二天,瓦蓝就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批假的秃头校长开着玩笑说,是不是要去北沙看男友了?瓦蓝抿着嘴含糊了一声。
钟楚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瓦蓝起先接连不断地拨,最后对方案性把号码也销掉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瓦蓝握着话筒,眼泪就下来了。
天黑时分,你陪瓦蓝去吃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锅底,你们两个都很少说话,默默地动着筷子。这是你们第一回单独在一起吃饭,你有些窘迫,不知说什么好。每个话题还没聊开,就戛然而止。街道上的路灯渐渐亮起,你听见瓦蓝幽幽地说了句什么话,但没听清楚。热气遮住了她的脸,你本想安慰她几句,生生地让食物给哽了回去。
钟楚会回来的,你一直这样对她说。城市的九月夜空那么清爽,如果不是因为钟楚的出走,这的确是个美妙的夜晚。
9月4日,钟楚失踪的第3天
瓦蓝对你说,她要去北沙看看,或许钟楚回北沙的单位了。这种猜测不无可能,也许这小子真的回去工作了。于是你说,没准这小子在和我们开玩笑呢!你的回答让瓦蓝稍许有些放心。但是瓦蓝反驳说,给他单位打过好几次电话了,那边的同事说,钟楚压根就没去上班。而且据说那家机械厂已经濒临倒闭。
那边你还有熟悉他的朋友吗?你问。没有,他的朋友寥寥无几,该认识的,我都见过的。她的回答让你有些忐忑,你不知道钟楚这小子在和瓦蓝玩什么把戏。要不要去派出所报个案?你说。他留了纸条的,又不是绑架。瓦蓝说得很对,钟楚是自我消失,报案警察也不会管这些闲事。没准小两口闹矛盾呢,警察可能会这样说。
钟楚还爱我吗?瓦蓝失神说。你为什么这么想,钟楚只是出去散散心,他没准心里有什么事掖着,出去走走就舒畅了。你说。可是他为什么要背着我招呼也不打一声?他难道不晓得我会担心他吗?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的目的就是想和我分手,好吧,分就分吧!瓦蓝哽咽着说,我早就过够了,这穷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一个在蓝城,一个在北沙,我早已厌倦了长途跋涉的爱情了!
钟楚和瓦蓝恋爱那会,你还混迹于钾肥厂的后勤部。你和瓦蓝在一个城市,她和你有着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写点散文诗,从未发表。后来你竟然鬼使神差地在出版社谋到了一份编辑的差事。有天瓦蓝对你说:我有爱情了。那个人就是钟楚,北沙一濒临倒闭的单位的机械工。
你甚至忘记那天见钟楚的情形了。钟楚和瓦蓝长达半年殷勤的书信来往,终于等到了见面的那天。你看到一个结实得有些过分的中等个儿的男人站在瓦蓝的身边朝你羞涩地微笑。那人就是钟楚,所以后来你回忆起钟楚的模样时,微笑总是先入为主,可是后来你发现,钟楚并不是个特别爱笑的男人。
钟楚写诗。因为这个纽带,将你们三个牢牢地缠在了一起。你从未看过钟楚的诗,他总是写好后,藏着掖着,不愿与人分享。你问瓦蓝,钟楚的诗写得怎么样?瓦蓝笑着说,没你好。她这么一说,你更加想去看看。事实上,这样的念头也就想想而已,你最终也没法看到钟楚的诗。
从北沙到蓝城,钟楚和瓦蓝之间的爱情开始沿着公路无限延伸。瓦蓝,我爱你。每到周六的清晨,长途汽车载着钟楚和他的玫瑰准时出现在瓦蓝的面前。那个时候,整个城市都是属于他们两个的。瓦蓝,我爱你,钟楚的表白总是那么直接。这是一个不含蓄的男人。偶尔,瓦蓝也会从蓝城搭乘火车去北沙。长途爱情线像根红色的丝带,将两人的心紧紧地捆在了一起。那个时候,你以为伟大的爱情莫过于此,最浪漫的爱情,就呈现在你眼前,让你感动,又心怀一丝嫉妒。
9月6日,钟楚失踪的第5天
钟楚好久没有来看你了。同事小张对瓦蓝说。瓦蓝慌忙搪塞了过去。自从北沙回来,瓦蓝的情绪低落得厉害。她对你说,单身宿舍里,钟楚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他的被子等生活用品都送给了传达室的单身老大爷老徐。他对同事说,既然辞职了,这些东西也不打算带走了。瓦蓝颤抖着说,钟楚什么准备都做了,甚至连工作也辞了。
你说,钟楚最有可能去哪呢?瓦蓝说,兴许他有新欢了呢,私奔了!你说怎么可能,钟楚爱你那么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没车没房,我都可以跟着他熬,他说他爱我,我说这就够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吗?他爱我,我内心感到踏实、充足,每当我想到这个,这个世界对我而言,都是满的。可是他这么一声不吭地消失,让我怎么想?
你说,先不要乱想,他出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预兆?
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和平常的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的时候,他带了一本庄子的《齐物论》和一个MP4,他说路上看,他一直看庄子的那套鬼东西。失踪的时候,那书也一块带走了。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包括送他的手链,他也没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