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悦来客栈的清晨总是特别热闹,各处小楼园子里有人吐纳有人练拳脚有人比划剑招。
当然了,各门各派的活动皆是分开进行,毕竟江湖人最忌讳的一点就是偷师,所以,武林人士们心照不宣,都不会在天亮那几个时辰贸贸然地四处走动。
但元宝显然不会管这些俗套,尤其是元宝怀着让莲生趁热喝补药的心思,手上用布巾裹着熬好药的砂锅,飞檐走壁地就从后院的厨房,像那早春的燕子般直直掠过各处天字号小楼。
本来,以元宝的神速,寻常功力的弟子都不能发觉,但元宝有心,偏偏被龙王门的正在指点门内弟子武功的水谨之给察觉了。
只见水谨之喊了声“大胆贼人”,施着轻功就追了上来。
元宝眼中一笑,几个花木森森间的回旋,一瞬便消失在亭台楼阁中。
水谨之提剑观望四周,发现自己竟被引到了蜀中唐门歇息的天字八号楼,不等他回神离去,水谨之已被唐门一干弟子围了个团团。
这时,只见小楼中出来两位容貌皆是俊朗的公子,其中一个爱拿把扇子,脸上未语先笑风流倜傥,另一位品貌较为阴柔,清冷高洁。
唐门中除了唐果与唐慕雪二人,哪还会有这么一对人物。
话说唐果自去岁年末被唐家堡堡主接回,正是要与唐慕雪一齐要在今次的武林大会上为蜀中唐门赚点名声,因而,唐果被唐老爷子安排着与唐慕雪同住同吃已有数月,一则好练习唐门新式秘技,二则是在唐门中混个脸熟,以彰示唐果认祖归宗之意。
又话说大早上的,唐门门主还有唐门门主他爹都正在房内练功,唐果与唐慕雪二人则兴致勃勃地在暗室中研究一味新药。
而水谨之闯进来时,正碰上两人大功告成,刚给这味新药起了个别致的名字,叫做鹊桥相思生不如死。
唐家二兄弟的初衷:但凡这常人用过此药,皆会心疼上七天七夜,以应合牛郎织女七月初七鹊桥相会之意。
唐果较唐慕雪年龄小些,素来行事沉稳,而唐慕雪从小受宠,行为任性,打定了心思要找活人试药,而唐果正担心唐慕雪胡作非为,这回水谨之送上门来,唐果十分合意,与唐慕雪点头一笑,唐慕雪会心,大声斥道:
“哪来的小子,行为鬼祟!定是来偷我们唐门的绝学!”
那水谨之正要报上自家姓名,识眼色的唐家弟子便一巴掌打在了水谨之脸上,喝道:
“还敢顶嘴!”
唐慕雪摆摆手喝止道:
“谁让你动粗的,”
唐慕雪之意是不动武来些文雅的,水谨之却以为唐慕雪讲理,又正要开口解释,唐果已率先道:
“先把他绑起来,等堡主练完功再发落。”
“是!”一众唐门弟子应声要将水谨之拿下,水谨之却不是善忍的角色,不然先前也不至于一听说黑衣楼楼主要在四褐渡活动,便兴师动众地布了埋伏,以至于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是时,水谨之利剑出鞘,划开一道流星弧,退步道:
“此中有误会,容在下解释!”
唐慕雪眉一挑,喝道:
“误会什么,你居然还敢先动手,分明是看不起我们蜀中唐门,看我给你个厉害的。”
说着唐慕雪指间忽飞出枚牛毫银针,水谨之觉得脖子一痛,这才明白唐门的厉害,忙道:
“我是龙王……龙王……”
“龙你个头!”
话未说完,水谨之已被冲上来的一群骂骂咧咧的唐门弟子们五花大绑,三下五除二就吊在了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上头。
唐果与唐慕雪则兴味盎然地冲上前察探水谨之的情形。
水谨之心如绞割,只见他额头大汗,口不能言,唐果却故作惊疑道:
“这人有古怪,难道是中了毒?”
唐慕雪热情道:
“看我给他把把脉。”
说着唐慕雪仔细研究起水谨之的症状来,还不忘附耳与唐果一一点评道:
“嗯,此人脉搏强劲有力,不似中毒。”
唐果十指夹了七八个小瓷瓶,斟酌道:
“这也说不准,不如先给他服点解药,就是不晓得哪个解药管用。”
水谨之脸色惨白,唐慕雪笑眯眯道:
“果果,在这种情形下,还是让堂哥我给你示范一下唐家堡百试百灵的独门解毒大法。”
说着唐慕雪指节间含着力道,稳稳地打在了水谨之小腹上,水谨之吃痛不已,胃中翻滚,哇一声,肚里的东西一气都吐了出来。
唐果和唐慕雪一早退避三舍,唐慕雪啧啧道:
“为了救人,可怜我早饭都没胃口了,果果,我们还是先去给爷爷请安吧。”
唐果点头称是,吩咐唐门弟子道:
“等他吐干净了,把他丢到悦来客栈门口,再给他脖子挂个‘偷人武艺其罪当诛’的牌子,晓得不?”
“是!”唐门弟子高声领命,唐慕雪与唐果满意离去。
天字一号房内,元宝拿勺子拨了拨瓷碗中的药沫,哄莲儿乖乖地喝了几口。
莲儿温驯,元宝便放心让莲儿自己端着碗喝,而元宝则起身与房内的崔命老头还有海棠道:
“结合了百草门还有黑衣楼智慧结晶的这碗补药,功效是什么来着,棠棠?”
海棠谦虚道:
“这主要是崔前辈的功劳,还是由崔前辈介绍罢。”
崔命捋着半截白胡须,颇仙风道骨,郑重道:
“确切地说,这剂药只是个引子,需连用上半个月,以便日后服用麒麟果,不会冲撞到萧公子。”
“真的?既然崔前辈考虑得如此周到,那我也得好好报答前辈。”
元宝十分客气,崔前辈受用得很,摆手道:
“哪里哪里,只是女娃你已到洛阳了,不知何时去会会那个陶小子呢?”
元宝向案几上走了几步,卷起干透的观音大士图,并一纸写满小楷字的花笺,对海棠道:
“把这信裱进这画的夹层里,再用个好价钱让此画流进陶家的当铺。”
海棠点头,便出门去办此事,而崔老头疑虑未消,缠着元宝道:
“女娃你整得神神秘秘的,当真有效?”
元宝嘿嘿笑道:
“这陶家有财有势,再加上这次结交了许多武林人士,如果我们硬闯进去收徒,事倍功半,不如取巧些,让陶家老爷心甘情愿带着陶仁彦前来拜会您老人家。”
“此话当真?”崔老头眉开眼笑,元宝只道:
“到时便见分晓。”
话说陶家当铺开出近万两的银票暗中收下从少林寺流出的观音大士像时,洛阳城中还是一片宁静。
可经不住元宝临摹了一幅又一幅,并派了黑衣楼的下属们将这些画以极低贱的价格流到了洛阳城中大大小小的当铺手中,且签的契约还是死当。
本来这几十家当铺占了便宜收下货物也并不会外传,可偏偏洛阳城南有家小当铺的掌柜爱显摆,要借这观音大士宝相在洛阳城同行中开个鉴赏大会,这下可好了,同行们大是惊异,纷纷拿出自家的观音大士像,相约一辩真假。
明摆着,画像只能有一幅真迹,无论是在谁手上,别家都得折了颜面。
众人皆是愁眉苦脸,最后一合计,决定先找出真迹,再寻那制伪之人。
要说找真迹,此次武林大会少林寺也是来了弟子的,只须一问,便可知这观音大士像到底有没有失窃。
但众人又碍于“购入贼赃”的罪名,不敢轻易上门请教。
众人也不知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么一着,实在是又准又狠。
最后大伙只能联名请来了行中十来个经验老道的退隐朝奉们一齐细细考察这些画作,最后才发现竟无一例外,全都是假的。
原来,在这每幅观音大士像里的净瓶柳叶细纹上,皆刻了几行流丽的字,只道:
诸位莫伤心,此画无虚价。若说痴陶家,万两投此画。
这些字本就纤细,尤其是勾勒掺杂在柳叶细纹中,若不在日光下变换角度细细观察,一般人根本无法看清。
这么着,大伙都不闹腾了,原来各家都只是花了纹银三百两典下的画,谈不上损失,更何况这画像精致,怎么算都未蚀本,此外,还有这稳坐典当行中头把交椅的陶家首当其冲替众人落下笑柄,于是,当铺同业内都不再提起自家的倒霉,只是一致嘲笑起陶家来。
这风声不几时便传入了陶家,陶家老爷照这辩伪的法子,果然在柳叶纹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字句。
字字奚落,当真大大地丢了陶家的脸。
陶家老爷一气愤,当着陶家十来位当铺管事的面,也不惧神佛,将这观音画像当中狠狠一撕。
元宝藏在这画中的信笺便掉了出来。
“陶老爷敬启:
三月初十,悦来客栈梅字雅间,望携仁彦公子同来赴会,特备有厚礼相赠——黑衣楼楼主字。”
陶老爷看过后沉默不语,只遣散了众人,并下令派人准备礼物,好赴三月初十之会。
三月正是百花盛开风光极好的时候,元宝嫌房间里闷,便带着莲儿坐在悦来客栈屋顶看风景。
关于为什么武林人士都喜欢到屋顶看风景,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百晓堂堂主马天眼也不能说清楚。
但只有爬过屋顶的人,才晓得其中开阔的心境。
比如现下元宝抱着莲儿,看城中富贵人家高墙里如烟似云的花树,不由叹道:
“花开得真是好呀,莲儿你说呢?”
莲儿一边嗯声应着,一边翻阅《江湖外传》号外版,只见上头不仅登出了黑衣楼楼主以相思剑聘极乐楼楼主为圣夫的消息,还附上了有关相思宝剑的凄美故事。
这故事当然是海棠现编的,大意是说这相思剑只有缘定三生之爱侣才能拔开,而黑衣楼楼主曾在机缘巧合之下,以剑情挑当时仍身为天下堡名门公子的萧莲生。当两人在无意间拔开双剑之后,便历经生死波折,最后两人终于决定抛下门户世俗之见,情定终生。
此中的天设地造不言而喻,黑衣楼特此公告武林。
莲儿看完,微微一笑,道:
“不知师傅该作何感想?”
元宝不禁想起当初无白用颤抖的手签下莲生的卖身契时,那死不放手的架势。
可元宝不知道,无白叔多年后会在回忆录里这么写:
宝娃天性聪颖,却命中带煞气,若无人渡她,只怕非武林之福,故不得已将寺中最有灵性的弟子莲生送到她身边,以督促教导,只是师徒情深,不忍心让莲生以身抵债,心中斗争颇多,最后被宝娃逼迫,不得已才将手上字字血泪之契书交出,此中心酸,不可追忆。
元宝笑嘻嘻道:
“哦,无白叔当初便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不要亏待你,现在他看到你有这么好的归宿,一定会替你高兴的。”
莲儿点点头,又翻到了末尾龙王门水谨之偷学唐门技艺被丢在广大武林同道前的丢人事迹,莲儿不由道:
“阿宝,你早和唐门打好了招呼?”
元宝无辜道:
“没有呀,我看看,这上头说他什么了,啧啧,活该,不过唐门的人也忒仁慈了,只怕龙王门不会善罢甘休哪。”
莲生笑眼看着元宝,道:
“阿宝你要是想教导谁,这人一定会倒霉的对不对?”
元宝慎重道:
“也不一定,比如我从来不教导看得顺眼的人或是生得美的人。”
言下之意,水谨之不仅讨人嫌,而且长相也过于平庸,以至于被元宝修理。事实上,水谨之勉强也算是玉树临风,只是和元宝见识过的美人比起来,相差便不止是天下地下了。
而元宝这个以貌取人的肤浅毛病,说来,还是欢歌惯出来的。
莲生看着元宝理直气壮的样子,皱眉道:
“那该如何收场呢?”
元宝狡黠一笑,道:
“那自然得找在龙王门说得上话的人摆平此事。”
莲儿轻轻一笑,道:
“看来说得上话的人来了。”
只见屋脊上一人几个提纵掠身飘上屋顶,便朝元宝莲儿这来了。
莲儿淡淡道:
“原来是龙王门的女婿萧秋水。”
萧秋水立在屋脊一角,沉声道:
“此事还望黑衣楼楼主收手。”
这么没头没脑一句,元宝听得不大入耳,便扶着莲儿站直了身子。两个神仙似的人物站在眼前,萧秋水不由缓和了语气道:
“水师兄处事草率,我定会劝门主以门规罚他,只是黑衣楼与龙王门之间,过往的恩怨,还望楼主一笔勾销。”
元宝似乎心情大好,牵着莲儿的手道:
“莲儿,你说呢?”
莲生一向慈悲为怀,自然是点头,元宝便戏谑道:
“既然圣夫点头了,我们黑衣楼便不跟你们计较,只是再有一回,水谨之或是,”元宝一顿,吐字道:“水冰清……”
萧秋水目光一冷,元宝笑嘻嘻道:
“听说水冰清有了身孕,你还是回去照顾她罢。”
萧秋后背一凛,望着元宝那副貌似无害的模样,只能太息,抱拳与莲生辞道:
“萧二公子好自为之。”
这么句话元宝听着刺耳,但看在莲儿的份上没与萧秋水算帐,只是轻声道:
“莲儿,该吃药了。”
而莲儿握住元宝的手,两人便相携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