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天还没亮,元宝就回到了极乐楼的总坛。
总坛出乎意料的静,没有漂亮女侍来迎她。园里秋叶飘落,层层叠叠,元宝弯下腰捡起了一片,指尖那片暗红色的叶,沾了几滴鲜血。
元宝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慢慢迈进了才热闹了几天此刻又冷清得要命的房舍。
前后上百间房,一个人也没有。
元宝心底不得不沉重起来。
天已大亮,元宝给脸上抹了点泥,便往沧浪剑派行去。
元宝才出了园门,就看见街上的人疯了似的往东口的告示牌奔,元宝被人潮推着也往东口跑,这时,元宝的眼角仿佛又瞥见了一头驴。
自上回被驴撞了腰之后,元宝心有余悸,可这回的情形,似乎还是无处可逃。
果然,一头奔得像一阵风的青驴像上回一样,驮着一个糟老头,在人潮中杀向了元宝。
就在这弹指一瞬间,元宝的衣领被人从后面提了起来。
最后,元宝发现自己也骑在了那头驴上。
关键是,元宝还是和一个镶金牙的糟老头子共乘。元宝从没有想过,原来一头腿脚利索的青驴坐起来也能这么舒服,急速后退的人潮,飒爽的清风,元宝此时惟一的烦恼,恐怕就只剩下马天眼一明一灭的烟杆吐出来的呛味。
只听马天眼道:
“宝娃,你这新脸,即使抹上泥,也颇有你外婆当年的神韵。”
马天眼的神通,元宝早见识过了,所以元宝也不装模作样了,反问道:
“马前辈,您又出来遛驴呢?”
“驴子憋久了,总得出来撒撒欢嘛,就像江湖太平静了,我老人家就得折腾折腾,不然那《江湖外传》哪来的新闻?”
元宝拽起驴尾巴捋了捋,驴不乐意了,用力颠了颠,但马天眼与元宝仍坐得四平八稳的。这哪里是在骑驴,分明就是在练轻功。
元宝悠闲道:
“这么说,街上这么多闲人乱跑,要看的是您整的热闹?”
马天眼砸摸砸摸嘴,笑眯眯道:
“这次还多亏阿宝你,你和你外婆当年一样,都是惹祸精。”
“什么个意思?”
“阿宝啊,你乖乖坐好了,马上你就懂了。”
说着马天眼用烟斗敲了敲驴脑袋,这驴十分有灵性,顺着人潮撒腿跑得更快了。
跑了半晌,这驴停在了一家里三层外三层人围人的客栈门口,从远处看,这客栈不见得怎么气派,但当中牌楼挂的一个匾格外醒目,只见上面镶着四个闪闪发光的大金字——悦来客栈。
元宝才跟着马天眼从驴身上跳下,客栈里立时窜出来七八个机灵的伙计,开道的开道牵驴的牵驴,挨挨挤挤的人群被拨拉开,众人都向元宝这边望了过来,而马天眼挥挥手点点头示示意,离客栈门口才七八步的距离,元宝也跟着体会了一次万众瞩目的豪迈感。
马天眼站上门口高一些的台阶,元宝立在一旁,不一会,从客栈二层挑出的爆竹劈哩叭啦响了起来,漫天飞舞的红碎纸,简直跟办喜事一模一样。
等爆竹声歇下,马天眼双手平举往下一压,示意众人噤声。
马天眼略高声道:
“本期江湖外传封面的风云人物,嗯,”马天眼清了清嗓子,又道:“将颁发给黑衣楼新晋楼主,元宝姑娘。”
众人听了这话,群情激奋,骂声一片,其间掺杂“吸血恶贼,人人诛之”,“蛇蝎女人,姑苏不欢迎你”等响亮口号,元宝站在一旁听入耳中,不禁跌了跌,而马天眼毫不动容,继续道:
“元宝姑娘可谓一出生即出道江湖,但一直没有在江湖上有大的动作,谁料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硬是在两个多月时间内吸尽姑苏城东十几位孩童鲜血,其手段之残忍行为之令人发指,亘古未见!”
马天眼慷慨激昂忘乎所以,四周群****诛灭元宝之声已至鼎沸,元宝如芒在背头越低越下,仿佛那恶事真是她干的一般。
终于等马天眼说累了,立时有个老伙计送来茶水还有一本最新的江湖外传,马天眼喝了两口茶,手上接过江湖外传,高高挥着,道:
“江湖一堡三门九派替天行道,联名缉拿此人,不论生死赏金白银三万两,具体事项可参看本期江湖外传。嗯,小六,叫人把刻印好的书册子搬出来,记住,每人限购一本。”
元宝傻了,马天眼将手上册子往元宝怀里一丢,元宝心中忐忑,定神一看,只见这上头她的画像,用的是她那一张刚弃了的老脸。
元宝突然又想起欢歌说的那句话,混江湖,千颜千面很必要。
元宝嘿嘿傻笑出声,跟着马天眼进了悦来客栈。
才进了悦来客栈,马天眼便领着元宝七拐八绕,沿着暗门进了地下一间房。
但见这间房当中挂着一盏大吊架烛灯,光线十分敞亮,元宝就借着这光,看清房内三面墙上挂着几十块长条木牌,牌上各各写着字,依次是“天字一号房”、“天字二号房”……“地字一号房”……而木牌下还各用细绵线连着个竹筒。
马天眼冲元宝咧嘴一笑,招手道:
“来来,看在你外婆的面子上,我给你指点指点。”
元宝不解其意,只见马天眼拿起天字一号房的听筒道:
“差不多了,给你听听,放在耳边这么用,对对。”
元宝把听筒搁近耳朵,只听那头嗡嗡的,有人道:
“最近黑衣楼的业务倒因为楼主涨了不少。”
元宝一听这声音,不正是锦瑟,又听得里头海棠道:
“小姐偶尔还是有些用处的,就因为她恶名远播,向我们黑衣楼的杀手订购吸血套餐的顾客有好多呢?”
而里头唐果终于发话道: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出面澄清了,反正黑衣楼既然是干****的,不做几件丧尽天良的事情,怎么能说得过去呢?”
元宝听到这话,气得牙痒痒的,马天眼嘿嘿道:
“另外,还有一家不能不听。”
说着马天眼又给元宝递上了地字三号房的听筒,只见里头断断续续,什么“这次不是黑衣楼做的,但我们官府也不应该出面,毕竟黑衣楼与正派相争,我们正好取利”,接着又有人提到“此次真凶八成便是苗疆那个善施蛊术的凤良,不过我们也无须出手,毕竟他自己给极楼楼楼主下战书,这楼主又有传闻说是天下堡的二公子,争斗起来,我们又可以占一次便宜。”
元宝听到这,叭地放下竹筒,道:
“马前辈,把我推到风口浪尖,我猜您肯定也赚得不少。”
“好说好说,小本生意不足挂齿。”
元宝挥散了马天眼吐出来的烟雾,叹口气道:
“还有一事请教您。”
马天眼眼皮也不抬,
“娃,你知道的,悦来客栈的消息可是有价钱的。”
元宝擦净了脸上的泥,定定看着一把年纪的马天眼,马天眼一颗蹦嗒了几十年的心硬是跳慢半拍,半天回过神来,不由啧啧道:
“曾几何时,我也希望你外婆能像你现在一样望着我……多少往事不堪回首,只在明月中。”
马天眼一把年纪还不忘当年梦中的风花雪月,元宝叹道:
“马前辈,外婆的画像,您若喜欢,极乐楼里还有许多珍藏。”
马天眼眼中苍凉,点点头道:
“宝娃,你想问啥就问吧。”
元宝眼睛一眨,道:
“凤良人在何处?”
马天眼脸色古怪,喃喃道:
“这么个消息,不值不值……”
说着马天眼竟勿自转身要走,元宝默默跟到暗门口,马天眼才道:
“这个凤良公子,正在二楼茶厅喝茶,宝娃你去找他也无妨,我只有一事要叮嘱你。”
元宝看着马天眼郑重的样子,脸色不禁也严肃起来,只听马天眼一字一句道:
“宝娃啊,打起架来,出手不要太重,那些个桌椅门窗,省着点砸。”
元宝一愣,马天眼已走了。
悦来客栈的茶厅总是一个样式,宽宽敞敞的,摆上十几张八仙桌,无论是喝茶聊天还是下棋搓麻,都十分合宜。
元宝一眼就看见临窗那桌独坐的一个不说话的公子。
这个公子长得不怎么俊,但看着却让人很舒服,元宝止住步子,不禁疑心这位公子会不会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凤良。
突然,元宝感觉到身后一阵急风,元宝下意识往旁边一转,一个硕大的铁索球就在元宝的眼皮底下飞过,砸向了窗边那个呆坐的公子。
那么沉重一个铁球,连元宝看了都觉得头疼。
元宝向来舍不得顺眼的人死,所以元宝伸出了手,拽住了铁索。
那又粗又壮的铁索就直直从元宝的手心划过,势头之迅猛,竟连元宝也不能完全阻住,只稍稍减了它的力道。
可这毫厘间的差距,足够那公子身影荡开,掠过元宝,飘向掷铁索的大汉。
只听骨骼爆裂的声音,元宝就眼看着那个大汉双眼瞪得浑圆喉咙咯咯作响,最后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竟溃烂开来,散出的却是一股淡淡的花香。
元宝吓了一跳,而整座厅里的茶客们更是倾刻间便鸟作四散,逃了个精光。
这时,那个公子不知何时已飘在了元宝的身边,握住了元宝被铁索割伤的右手,细细看着,元宝却不得不抽回了手,低声道:
“你就是凤良?”
那位公子轻笑反问道:
“你容颜常驻,却失忆了么?”
这暧昧的调调让元宝不禁身子一抖,只听凤良道:
“昨日为你挡下战书的,难不成是你新收留的?你总有办法让天底下的人都为你卖命,竟连我也不例外。”
元宝前一刻见着这样一个舒服的人儿杀人的手段,下一刻又听他在耳边轻声细语,元宝的心中已不知是怎么个滋味了。
但幸亏元宝还算清醒,清醒得足以分清这个凤良竟错把元宝认作她的外婆落月。
可元宝的外婆十九年前就死了,元宝不由道:
“你今年多大了?”
“你竟忘了么?”凤良却一点不生气,笑眼如花,道:
“你即便忘了也无妨,总算心里还有我,不然,手上也不至于伤得这样厉害。”
元宝下意识将手缩进袖里,想着莲儿,耐心又问道:
“那你还要争极乐楼楼主之位么?”
凤良定定看着元宝,道:
“你是担心那个什么莲儿,这快二十年你逃得远远的不问江湖事,难道竟是为了他?”
元宝闭上嘴,元宝见过许多怨女,但怨男还是第一次见。总归有一件事是不变的,就是千万不要和心怀怨恨的人讲道理。
这个凤良果然一脸冷色质问道:
“你从唐家堡的铁索桥坠下万丈悬崖,从此音讯全无,致我年幼无依,你竟不问问我这近二十年来过得如何?”
元宝听到这,心里只道还好,十九年前年幼无依,这个凤良不至于太老。
毕竟装嫩装得太厉害的人,元宝都不太喜欢,看多了总不自觉毛骨悚然。
凤良却以为,元宝神色稍缓是怜惜他,可哪料到元宝万万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于是,凤良柔声又道“你如果肯赶走那个莲儿时,我就不与你计较”时,元宝竟觉得这误会化解得有些莫名其妙。
须知,女子心海底针,男子的心,何偿又不是如此呢?
欢歌若在此处,肯定会好好训导元宝,问她有这样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却为何不肯施展媚人之术。
但元宝还是很识相道:
“那个什么莲儿已经订亲了,跟我没什么关系,他要送上门来我自然会顺你的意赶走他的。”
元宝轻描淡写的话,凤良听来却悦耳得很,只道:
“既然如此,那干脆连石童和苏见笑也一起逐出极乐楼罢?我甚是讨厌他俩对你忠心的模样。”
元宝第一次见识这样霸道的爱慕滋味,直觉若贸然顺从,以后日子定不好过,不由澄清道:
“我想凤良公子你误会了。”
凤良眉心皱着,反问道:
“误会什么?看来你是不愿意了?本来我念在他们跟随你多年的那点情谊,还想留他们一命,现下你这样说,我只好将他们全部剁碎了喂蛇。”
元宝从未听过一个人说狠毒的话说得这样云淡风清的,元宝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地善良,哪怕自己从小到大统共已不知动过多少次杀念了。
元宝淡淡道: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你的确变了。”
“你以前又不认识我。”
“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如果你实在不愿赶他们走,那把他们打发得远远的也成,以后,你的身边,只准有我一人。”
元宝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哪怕元宝无可救药的在心里还有一点古怪的滋味,那是一种任何一个女孩家被自己看得顺眼的男子表白后都会有的滋味。
元宝始终还是个俗人。
但元宝这个俗人起码还有个不俗的本事,那就是逃跑。
元宝眼观六路,嘴上道:
“我跟你说,我真不是你找的那个人,因为我十八年前才从娘胎里蹦出来,不信,你看。”
元宝抬手向凤良身后一指,凤良转了身。
再回首,元宝已不见了踪影。
凤良的脸上忽而又露出了那股落寞的神色,这神色痴痴的,竟也十分招人怜爱。
脚底抹油的元宝思前想后,竟花了银子托了车夫,硬生生躲出了姑苏城。
这车夫还算卖力,把元宝拉到了姑苏城外的一座佛寺前。
元宝想,佛寺十分的好,有吃有住,元宝实在是被姑苏城里那几股势力弄得有些晕头转向,若不避避风头只怕更吃亏。
总之,连元宝也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请到姑苏,又怎么那么容易地要照顾极乐楼上下老小,最后怎么又得罪了名门正派要将吸血案栽脏给她,此外,还有那个凤良简直邪门得很,既然爱一个人,却为什么还要向心上人下战书。
元宝长吁短叹,一抬头,看着匾额上题的寺名,不禁又伤感起来。
只因这寺,竟好巧不巧,叫做明月寺,而明月二字,正是元宝外婆兼做黑衣楼圣女那会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