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信本来还想去探望傅盛朗,但考虑到傅洁滢也在,以及郝思嘉方才说的那些,他便说过段时间再来看他,然后还坚持自己坐车回C市,没让郝思嘉等人费事相送。
郝思嘉向立夏表示了歉意,然后与他道别。
等她再回头,江穆恩还在,他买了一瓶酸奶走来,二话不说交到郝思嘉手上。
“好啦,我的事情都说完了。江医生你的事情可以开始说了——为什么你今天会这么巧出现?”
没想到这女人还挺喜欢刨根问底的。
江穆恩又搬出帮母亲买画的那套说辞,结果郝思嘉想说的话就变得更多了。
“我陪你去工作室挑,挑中了我送给阿姨。”
上次因为郝忻煜的事情请动了退休在家休息的江老太太,这让郝思嘉一直记挂着人情却又没有机会偿还。
尽管她自认为和宋玥母女不是一家人,但替宋玥母亲解围这件事太特殊,即便宋玥会做人,以后陪郝忻煜来T市上小提琴课的时候会客气江老太太,郝思嘉欠江穆恩一个人情的事实就是逃不掉。
人情是一把枷锁,郝思嘉从始至终都很害怕它。
不过事已至此,唯有面对。
对于郝思嘉的慷慨,江穆恩顺从地接受了,“难得我今天休息,要不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
“我想先去看看阿朗,要不你等等我?”郝思嘉望向住院大楼,气息间萦绕着新鲜的酸奶味道。
一个人影逆光横在她眼前,占据了全部视野,“你这会儿不能上去。傅洁滢在病房里。”
郝思嘉在心里抗议:我又不怕她。
习惯性的慢半拍让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被很好地掩藏,她最终妥协地接受了江穆恩的建议。毕竟如果傅洁滢真要和她在病房里闹起来,最受害的人还是傅盛朗。
不知道他今天感觉怎么样,病情有没有反复,发烧和疼痛等不适是否干扰他对这个世界的判断。
郝思嘉怀着顾虑转头离开,江穆恩默看了她的背影两秒,肺里呼吸的全都是酸掉的空气。
半小时后,两人又重回仲夏工作室。
“江先生随便看看吧。”郝思嘉其实不太擅长和客户交流,但她也没打算把江穆恩交给立夏应付。
她聚起不太熟练的官方笑容,跟江穆恩说明后,便去找立夏。
“你上次给我推荐的几个新人的作品,我都看啦。我觉得有几个还不错,等樱桃把offer的模板做好之后我就拿过来,然后跟你一起面试一下他们。”
立夏斜倚在工作台边,不怀好意地冲江穆恩所在的方向挤挤眼,“跟我说说!”
说什么?
郝思嘉不解。
立夏狡猾地笑,“你就是不诚实,这点不好!”
怎么说到诚实上去了?
见郝思嘉实在反应迟钝,立夏只好挑明了问,“这个男人,是不是在追你?”
胡说八道。
郝思嘉没好气地摇头,“他是阿朗的朋友,是军区医院的医生,阿朗的病情全程都是他在负责跟进。”
“噢!”
提及了傅盛朗,立夏害怕触及郝思嘉的伤心事,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不再追问下去。
毕竟当时傅盛朗和郝思嘉都已经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现在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而分手,旁观者都不禁为之叹息。
“郝思嘉。”江穆恩没有预兆地叫到郝思嘉的名字,人还站在一幅画前没有挪步。
郝思嘉走近一看,江穆恩面前那幅画画的是一张雨夜背影,画作笔触稍显稚嫩,但用色却非常独到。
“你喜欢吗?”郝思嘉顺手将墙边的高脚凳拉过来自己坐下,“挑艺术品最重要的是合眼缘。”
郝思嘉说完之后,江穆恩还没听出回来什么异样,她自己反倒颔首低眉地笑了起来。
江穆恩被她笑得一头雾水,陡然间做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动作——
他抬手,用温热的掌心覆住了她的额头。
一霎,两个人都定在了原地,恍若时间静止。
“手心真烫。”终于,还是郝思嘉轻轻撩拨开江穆恩的手臂,“都冒汗了。”
江穆恩收回手,显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镇定,“你笑什么?”
笑我挑的这幅画太忧伤吗。笑我借画表达的心情太矫情吗。
郝思嘉并未察觉到江穆恩所传达出的不自在,她摸摸额头,指着自己笑了。
“你听到我刚刚说什么吗?我说自己从事的是艺术品交易行业呢。”
艺术品交易是正经工作啊,这有什么好笑。
江穆恩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事实上,郝思嘉过往时候并没有在自己心里将仲夏工作室创业这件事上升到艺术品交易的高度。她原本将姿态放得足够低,认为自己创办的工作室就是一个服务于在校学生或者说艺术圈新人的平台。
但伴随着立夏对作品的筛选标准逐渐严格和专业化,郝思嘉见到了越来越多超越艺术经验的作品。它们带着热烈蓬勃的光环,姿态万千地出现在视野中。后生的优秀和才情在潜移默化中打动了郝思嘉,让她对仲夏工作室的发展越来越有信心。
艺术就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本身并没有刻意地给人们设门槛,只是人们往往以为艺术离生活很遥远罢了。
“对啊,你想的都对。”在郝思嘉解释完后,江穆恩淡淡地回应着,“那你为什么要笑话我挑选艺术品的眼光。”
讲完之后,他又指向了那幅雨夜背影,“不是挺好看的吗。”
郝思嘉点头,紧跟着轻轻皱眉,“我工作室里难道会有不好看的吗?我刚才不是笑你,是笑我自己。怎么说了半天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想听你多说两句话而已。真小气。
“我挑好了,这幅我打算带回去挂在房间里。你再挑一幅。”江穆恩大手一挥就把任务交到郝思嘉身上。
“再挑一幅?”
“嗯,不是说要送给我妈么?”
喔……
郝思嘉不再安心坐着,她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为什么让我挑?”
“你挑的她肯定喜欢。”江穆恩面不改色,表情如一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郝思嘉没多想,只是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又古怪又好笑。
她绕工作室一圈,最终选了一幅澄净的海天一线的油画作为答谢老太太解围的礼物。
去付款时,立夏还跟她卖关子,非要按照流程走。
郝思嘉无言以对,只能依照工作室的规矩一一完成。
抱着包好的画走出来时,江穆恩不冷不热地又开口说话,“你在工作室还挺没地位的嘛。”
郝思嘉甩头看过去,“立夏只是跟我开玩笑。”
“我也只是跟你开玩笑啊。”江穆恩看都没看她,匀速往车方向走去。
但郝思嘉停下了脚步。
她静看江穆恩的后背,越看越觉得看不懂这个男人。
难道他的脑回路结构比一般人都奇特吗?怎么会有人能这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走啊。”发现郝思嘉没有跟上,江穆恩终于回过头找寻她的踪影。
但这一次他万年不变的冷脸上露出了笑。
那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温暖亲昵,让郝思嘉一瞬错看成傅盛朗。
他们真的好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万家灯火辉煌,城市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刻。
傅盛朗站在窗口远眺灯影,看城市的心情如同看待从前的自己。
他也和这里生活的人们一样为了梦想、生活等诸多原因日夜奋斗,宛如上了发条一般,把自身的节奏调成最快的模式,只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最大可能地达成自己设定的目标。
然而,此时此刻,城市依旧是那副模样,而他却脱离了快节奏的人流,如同被孤立的个体,只能在旁边围观别人的速度。
一定还有什么能做的。
傅盛朗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人事名单。
那上边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谁谁谁,属于哪个部门,目前就职于什么岗位,一目了然。其中很多名字都是傅盛朗烂熟于心的,他和他们并肩作战了很多个年头,但现在他在场外看他们拿起长枪短炮对准郝思嘉。
傅盛朗拔掉笔盖,迟疑几秒,还是在一个名字上画了黑圈。
开头是最难的,画完第一个圈后,他似乎释然了许多,紧接着又圈了另外一个名字。
连续圈了五六个后,他看向另外几个名字。
一瞥一捺,某个名字上被画了黑线条的大叉。
在已经逝去的岁月长河里,傅盛朗设想过微光公司消失于这个世界的一百种可能。但没有一种是被他自己亲手摧毁。
“雪阳,你想办法把我生病的事情通知到阿律那里吧。”
隐瞒了一个多月,终于要把自己生病的事公诸于众了。
傅盛朗深吸一口气,“但不要让阿律把这件事透露给袁心和邵元松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了,那傅盛朗拆除微光这颗定时炸弹的计划就要另作打算。前期付出的成本越高,郝思嘉受到威胁的可能就越大,他不敢冒这个风险。
“告诉阿律干嘛?”
“演一出好戏呗。”傅盛朗换了另一只手接电话,目光看着窗外飘远,“我现在哪也不能去,唯有纸上谈兵,尝试做个好编剧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