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因为放假,大家都起得很晚,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全部起床。吃过午饭,看了会儿电视之后,小舅道:“有哪些人愿意一起澡堂子洗个澡,按按摩。”
立刻有五、六个人响应,可是李高文却一直在看着田小霞发过来的那四个字发愣,根本没有听见。小乐拍了他一下,道:“老爹问你去不去洗澡按摩。”
李高文看了看众人,大多数都是欢呼雀跃的,于是收起了手机,道:“去!”
那一天,不论是吃饭,是洗澡,还是看电视,李高文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一直是那四个字:我也想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李高文没有再给田小霞打电话,而是给她发了一条信息:“霞姐,给我一个回郑州的理由好吗?”李高文本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收到田小霞的回信,可是李高文一直等到夜里一点多,也没有收到田小霞的回信。他忍受不住内心思念的煎熬,给田小霞打去了电话,结果又是关机。那一晚,李高文盯着手机失眠了,他的内心,思念之潮,汹涌澎湃。
第二天一早,二舅就带着一众工人来到一个小区拆架子。那个小区的“平改坡”工程已经做完了,居民楼看上去确实漂亮多了。
拆架子要比搭架子快得多了,上去几个人带着工具由上往下一层一层的拆,边拆便把材料往下面扔,下面的人就负责在下面整理材料,分类整理堆放。那天首先拆的一座只有五层高的老式居民楼,占地也不是很宽阔,因此不到一个小时,便已经拆掉了三层楼的架子,只剩下两层。
二舅站在架子上越拆越起劲儿,竹笆、竹篾、毛竹下雨一般的往下落,仿佛是在发泄着什么,李高文、小乐则远远的躲在一边的安全地带。二舅一抬头,看到小区墙外远方的一个广场上许多老人正在健身打太极拳,于是停下手里的活儿,道:“老弟,小乐,你们说说那边广场上那些打太极拳的老头子们是不是在等死?”
小舅站在架子上,也抬头看了看,停下手里的活儿,笑道:“我们大清早起来在这里干活,他们却是有劲儿没处使,居然跑去打太极拳,肯定是老了没事儿干,在打太极拳等死。”
小乐也不好逆着父亲和老爹的意思,于是顺着话道:“是呀,有那个劲儿,还不如来帮我们拆架子。”
其他人听了,不禁都是一阵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人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看见了人世间最好笑的事情。
二舅带着这帮民工,每天早出晚归的出入于各个工地,吃苦受累,饱经风霜,可是他们看见的却是这些上海居民们悠闲的过着小日子儿,即使是离退休人员,也还能拿着不菲的退休金,每天早晨悠闲的打着太极拳,细细的品味儿着早点。相较之下,心里自然是对社会的这种不公平现象充满了抱怨,随时找机会宣泄。其实二舅这种抱怨社会的心里,已经不仅仅是他们这个群体的心里了,而是整个民工群体的一种心里。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是一种正常的心里防御机制的表现,用来缓解挫折感、压迫感,以求缓解心理压力,调节心理平衡。
李高文虽然知道二舅这种心里想法的起源,明白这是心理防御机制的体现,但是自己却并不理解他,于是道:“二舅,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给国家做过贡献的,现在老了,应该享享清福,这是人之常情。”
二舅道:“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吗?为什么干我们这些活儿的,没有养老金?”
李高文道:“我们也算是在为国家做贡献,但是和他们干的活不一样。”
二舅道:“既然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就没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为什么他们吃得好,住得好,工资高,退休了还能拿那么高的退休金,比我们的工资都高?”
李高文道:“根据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原理来说,他们所从事的是复杂劳动,带来的社会价值高,我们干的这是简单劳动,创造的社会价值少,所以没有他们工资高、待遇好。”
小舅“呸”的一声,道:“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脑袋被学校给毒害了,什么复杂劳动、简单劳动的,那些居委会的老妈子们干的也是复杂劳动吗?为什么他们要享受那么好的待遇?”
二舅道:“你呀,就是年轻,不懂事儿,不明白现实状况。他们呀,其实就是出身好,如果当初我也在上海出生,那么我即使不工作,也能拿到低保,其他的待遇就更不用说了。”
李高文道:“二舅你这么说不对,不论富贵贫贱,国家对待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小舅冷笑道:“平等?你和上海市市长的儿子同时去政府应聘一个职位,你看看这个社会还平等不平等!”
小舅的话不禁让李高文想起了两件事情:在上高中的时候,自己曾与一个学校的混混余耀祖发生了强烈的冲突,其实当时李高文是占了便宜的,但是事情闹到后来,派出所居然差点儿把余耀祖给抓了起来,究其原因很简单,因为当时光州南城派出所的张指导员是李父的战友;还有就是在郑州科技学院和保安们发生冲突的事情。这两件事情充分说明了在这个社会上要讲公平,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大家有着相近的财富与社会地位,否则这个公平就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李高文隐隐也明白这个社会的公平只能是相对来说,不是绝对的。但是问题一旦争论到眼前这个地步,就不是讲理那么简单了,又变成了赤裸裸的争胜负,而李高文在嘴上是很好胜的,于是道:“即使社会偶尔不公平,我们也应该多努力,少抱怨,优秀的人物是从来不会抱怨的。”
二舅笑道:“优秀的人物?你说的就是那些政府当官的、做生意的老板了,他们有了权、有了钱,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保住自己的钱,就跟你谈什么奋斗、努力、不抱怨。这帮****的够狠,除了在权力上、在钱上压到我们,就连说话也要压我们一头。”
李高文感觉二舅说得很偏激,反驳道:“这是我们自己选择来上海打工,来求富贵,到了人家的地头上,自然会低人一头,自己选择的路就得自己走。不想吃这个苦,可以在老家种地嘛,在老家种地就不用看那么多人的眼色了。”
小舅在上面怒道:“你个死小子,一句话想噎死人不成!”
二舅倒也心胸宽阔,拿得起、放得下,为了不伤和气,也就不再争论,笑道:“好了,不废话了,赶紧干活吧,把下面的材料收拾一下。”
李高文弯腰捡起两块铺垫用的竹笆就往墙边放,结果转身走路的时候,由于被竹笆挡住了视线,没看见地上的一根“嵌杠”,一脚踩了上去,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双臂也不受控制的划起了大船,竹笆被远远的甩了出去。
二舅在上面见了,笑道:“你们呀,别看年轻,干活却都是又笨又慢,还不及我们这些老家伙,如果是我在下面收拾材料,还得买一包瓜子嗑呐。”
二舅的这个说法既幽默又刻薄,李高文脾气倔强,受不得别人挤兑,二话不说就猛干起来,该搬的搬,该运的运,不到两分钟就把面前的一小堆材料分类清理完毕。
二舅在架子上见了,得意的笑道:“这还差不多。”
在李高文上学的时候,学校教育他们要爱国爱党爱人民,维护公理正义,相信法律,相信政府。可是数年之后,李高文了解到中国前后发生了胡文海的山西榆次特大杀人案,上海杨佳袭警案,陕西丹凤警察立功心太切,刑讯逼供打死19岁高中生徐梗荣案,多起的“被自杀”案,还有“我爸是李刚”案,药家鑫案,薄******案……再加上自己曾经在郑州科技学院所经历的事情,如此一来,可推理得出,在李高文所生存的年代,恐怕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公平。
干了一会儿之后,李高文的手机突然想起了短信声。听到短信声,他心头不禁一惊:难道是霞姐发信息来了?想到这里,他按捺不住心里的企盼,摘掉了右手的手套,就去兜里掏手机。同时,二舅在上面又拆了四五个竹笆,喊道:“小乐、小文,赶紧让开,扔竹笆了。”
小乐听见父亲的叫喊声,双手抱头立刻就跑向了一边的安全地带。可是李高文的心思那会儿全放在了短信上,丝毫未曾听见二舅的叫喊,二舅也未往下细看,举起竹笆就扔了下来。
李高文打开短信一看,只是一条普通的广告信息而已,不禁大失所望。突然,只听见“咚”的一声,一块竹笆砸到了他的安全帽上,然后就向他面前倒了下来。李高文右手拿着手机本能的往腰上一缩,保护好手机,同时赶紧伸出左臂外旋向上一拨,把那块竹笆拨到了一边,可是他却也在瞬间感觉到左掌小指外侧一阵钻心的刺痛。
小舅在上面看见了,赶紧叫道:“二哥,砸到小文了!”
二舅向下一看,也赶紧问道:“小文,没事儿吧?”
李高文扭了扭脖子,感觉有些酸,那是竹笆掉下来时的冲击力太大了,脑袋虽然说是被安全帽保护住了,可是冲击力却被脖子承受了,所以有些酸。李高文又看了看左手小指外侧,只见一根细长坚硬的竹篾透过手套稀疏的网眼扎进了肉里,疼痛难禁。检查完受伤的地方,李高文向上喊道:“没事儿,就是手被竹篾子扎了。”
二舅道:“小乐,赶紧给你文大哥看看。”
李高文把手机揣好,捏着自己的左手小指外侧走到了安全地带,小欣赶紧过来帮他看伤。
二舅在架子上喊道:“小欣,你看看能不能帮你文大哥把竹篾子挑出来。”
小欣道:“哦,我试试!”
可是那根竹篾子似乎扎得很深,而且还隔着手套,一碰就疼,大冬天的,居然疼得李高文身上直冒汗。
不一会儿,小舅从架子上下来了,看了看李高文的手,试了几下,也不好拔,因为一动那根竹篾子,李高文就疼得杀猪般的叫。
小舅一手捏着李高文的左手受伤处,突然另一手指着李高文身后,道:“哎,小文,你看那是什么?”
李高文回头一看,除了一面墙和满地的毛竹、竹笆、竹篾子,其他什么也没有,于是道:“看什……”那个“么”字还没出口,李高文忽然感觉到左手小指外侧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李高文浑身出汗,跳脚蹦了起来,杀猪般的叫着,“哎呀!”
小舅手里拿着一根细长带着血迹的竹篾子,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还是练武的,就这么怕疼呀!”
李高文这才明白过来,小舅刚才是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防止自己紧张,然后突然拔出了那根竹篾子。方法虽然好,但是那种剧痛确实让人难以忍受。尽管帮李高文拔竹篾子是在帮助他,但是如果是别人,恐怕李高文就已经开骂了,好歹也要宣泄宣泄自己的疼痛,但是看着小舅一副笑吟吟得意的样子,想到长幼有序,李高文骂不出口,道:“练武的也是肉长的,又不是铁打的。”
小舅扔掉竹篾子,拽过李高文的左手,又把他的伤口使劲挤了挤,挤出不少鲜红的血液,道:“你得把伤口的血放完了,防止破伤风。”
李高文疼得拽回手,道:“破伤风?没那么严重吧!”
小舅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先歇一会儿,等缓过劲儿来,你自己找一块竹板儿使劲儿抽打伤口,把伤口周围的血全部打出来,直到打得伤口不出血、肉发白为止,这是我们工地上常用的土法子,既省钱又见效。这竹篾子这么脏,不知道带着多少病菌呐!”
李高文看了看那些竹篾子,确实都很脏,于是道:“哦,知道了。”
小舅又对小乐道:“你文大哥如果怕疼,你就帮他抽,为他好,就千万别手软。”
小乐看了看李高文,笑道:“好的!”
小舅道:“好了,你跟你文大哥先去一边休息一下,我来整理材料。”
……
不一会儿李高文和小乐去一边按照小舅所说的方法处理伤口:李高文咬着牙忍着痛,小欣拿竹板子抽打,直打得李高文手掌发麻。那一上午,李高文也就没再干什么活了,一直在一边歇着。
中午吃饭的时候,二舅道:“小文,既然你的手受伤了,下午就先回去吧,找个医生看看,打个绷带,千万别化脓了。”
李高文道:“好的。”
当时干活的那个工地距离二舅的住处并不是很远,地走了大约四十分以后,李高文便已经回到了住处。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二妗便出去买菜,开始准备晚饭了。二妗一走,两间屋子就只剩下李高文一个人了。这段时间,李高文跟着二舅一众人等总是热热闹闹的,虽然常有口角,但也开心。可是现在突然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李高文感觉到一阵空虚寂寞,孤独难耐,于是掏出了手机,翻看起电话本来了:柳秀、薛鹏、张力……当看到霞姐的时候,李高文再次打开了那条短信:我也想你。对着这条短信,李高文一愣就是半个小时,往事电影一般的在脑海里播放起来。
晚上大家都回来吃饭的时候,李高文瞅准了一个时机,道:“二舅,我不想干了。”
二舅道:“你的手受伤了,不想干了就歇着,这段时间你干的也挺卖力的。反正这还有十一天就过年了,今年的活儿也没多少了,再干个三五天我们就一起回家过年。”
小舅笑道:“这么金贵呀!受了那么一点儿小伤,就要歇着了。”
李高文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回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