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过了桥,把车子开得飞快,很快就望见跑在前头的那几辆救护车扬起的尘土。路拐了个弯,可以看见那三辆车子显得特小,车轮扬起尘埃,弥漫在树木之间。我们追上它们,超过它们,拐上一条上山的路。结队开车,只要你开的是领头的车子,倒也没有什么不快活的,我安坐在车座上,观赏起乡村景色来。我们的车子行驶在河这边的山麓上,随着路往上攀升,可以望见北边的高山峻岭,峰顶还有积雪。我回头望望,看见那三辆车子都在爬坡,车与车之间隔着一段尘埃。我们跑到了一支长长的骡队前面,骡子身上都驮着物资,赶骡人戴着红色的非斯帽,走在骡队旁边。他们都是意大利狙击兵。
赶过骡队之后,路上便空荡荡了,我们的车子爬过山丘,然后沿着一长道山峦的山肩,往下驶进一个河谷。路的两边都是树,透过右排的树,我望见那条河,河水又清又浅,流势湍急。河面很低,河里一片片沙滩和鹅卵石,中间是一条窄窄的河道,有时河水铺展在鹅卵石河床上,泛出光彩夺目的光芒。靠近河岸,我看见几处深水潭,水蓝如天。河上有几座拱形石桥,大路就从这儿分出一条条小径,我们经过农家的石屋,梨树的枝桠倚在南墙上,地里砌着低矮的石墙。我们顺着大路在河谷里盘旋了很久,然后转了个弯又开始爬山了。山路峻峭,时上时下,在栗树林间穿行,终于进入平地,沿着山脊而行。穿过树木间往下看,可以望见远处山下阳光照耀的那条河,将敌我两军分隔开。我们顺着这条沿山脊顶峰的崎岖的新军用道行驶,我朝北望见两道山脉,雪线下又青又黑,雪线上阳光灿烂,一片雪白,煞是好看。接着,路沿着山脊攀升,我看见第三道山脉,更高的雪山,看起来呈粉白色,上有皱褶,形成奇特的平面,随后看到这些高山后面还有不少山峰,不过很难说你真看得见。这都是奥地利人的高山峻岭,我们可没有这样的山。前面路上有个朝右的圆形转弯,从那儿往下望,看得见路在林间向下延伸。这条路上有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骡子,当我们挨着路边往下开去时,我可以望见下面远处的那条河、沿河的铁轨和枕木、铁路穿越到对岸去的老桥,还有对岸山脚下要争夺的那座小镇的一片断墙残壁。
等我们下山,拐进河边的那条大路时,天已快黑了。
第九章
路上很拥挤,两边都有玉米秆和草席搭成的屏障,头顶也盖有席子,因此看起来像马戏团或土著村落的入口。我们的车在这草席覆盖的通道里慢慢行驶,出了通道,便来到一块清理过的空地,这儿原是火车站。这儿的路比河岸还要低,沿着下沉的路的一边,河岸上挖了好些洞穴,步兵们就藏在里头。太阳在下落,车子一边行驶,我一边抬头朝河岸上观望,看见奥军的侦察气球飘浮在对面的小山上,在夕阳辉映下,一个个黑糊糊的。我们把车子停在砖厂那边。砖窑和一些深洞被改造成包扎所。我认得那里的三名医生。我和少校聊了聊,听说进攻一开始,我们的救护车一装好伤员,就将沿着那条用草席遮掩的路往回送,一直开上沿着山脊走的大路,那儿有一个救护站,另有车辆把伤员送走。他希望这条路可别阻塞不通。这是唯一的通道。这条路被遮掩起来,因为正好处于河对岸奥军的视野范围内。在砖厂这儿,我们有河岸掩护,步枪和机枪打不到我们。河上有一座桥被炸毁了。轰炸一开始,意军准备再搭一座桥,有的部队打算从上游河弯处的浅滩渡河。少校是个小个子,留着向上翘的小胡子。他在利比亚打过仗,挂着两条证明受过伤的条章。他说如果战事顺利的话,他会保证我立功受奖。我说我希望战事顺利,还说他待我太好了。我问他有没有大的掩蔽壕,可以让司机们待在里面,他便派一名士兵领我去。我跟着士兵找到了掩蔽壕,那地方倒满不错。司机们很满意,我就把他们安顿在那儿。少校让我跟他和另外两名军官喝一杯。我们喝的是朗姆酒,彼此非常融洽。外面,天渐渐黑下来了。我问什么时候进攻,他们说天一黑就开始。我回到司机们那儿。他们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进来,他们就默不作声了。我给每人发了包香烟,马其顿香烟,烟卷装得松,烟草都露出来了,抽之前需要将两头拧紧点。马内拉打着了打火机,挨个儿递给大家。打火机的形状像是菲亚特汽车的引擎冷却器。我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我们刚才下来时怎么没见那救护站?”帕西尼问。
“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过去一点。”
“那条路会弄得一团糟,”马内拉说。
“他们要把我们轰得××××。”
“可能吧。”
“什么时候吃饭,中尉?一打起来,我们就没工夫吃饭了。”
“我去看看,”我说。
“你看我们是待在这儿,还是四处转转?”
“还是待在这儿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里,少校说马上就有战地厨房了,司机们到时可以来领饭了。如果没有饭盒,可以从他这儿借。我说他们想必是有饭盒的。我回去跟司机们说,吃的一到,我就拿来。马内拉说希望在轰炸开始前吃上饭。我出去后他们才开始说话。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恶战争。
我出去看了看救护车,摸了摸情况,然后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机坐在一起。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抽烟。外边天快黑了。掩蔽壕的土又暖又干,我双肩向后靠着墙,腰背贴地坐着,放松休息。
“派谁去进攻?”加沃齐问。
“意大利狙击兵。”
“都是狙击兵?”
“我想是的。”
“这儿的兵力不足,难以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
“也许只是虚张声势,替真正的进攻打掩护。”
“士兵们知道派谁去进攻吗?”
“恐怕不知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马内拉说。“他们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出击了。”
“会的,他们会出击的,”帕西尼说。“狙击兵都是些笨蛋。”
“他们勇敢,守纪律,”我说。
“他们一个个胸部发达,身体健康。但仍然是笨蛋。”
“掷弹兵们个子都很高,”马内拉说。这是个笑话。大家都笑了。
“那次他们不肯出击,结果每十人中枪决一人。当时你在场吗,中尉?”
“不在。”
“确有其事。后来人家叫他们排好队,每十人处决一个。由宪兵执行枪决。”
“宪兵,”帕西尼说,朝地板上唾了一口。“可是那些掷弹兵,个个身高六英尺以上。他们就是不肯出击。”
“要是人人不肯出击,战争就结束了,”马内拉说。
“掷弹兵们可不这样想,他们是害怕。军官们家庭出身都很好。”
“有些军官独自冲锋上阵了。”
“一名中士枪毙了两个不肯上阵的军官。”
“有些士兵也冲锋上阵了。”
“那些冲锋上阵的,倒没有被人家列队每十个枪决一个。”
“被宪兵枪决的人中,有一个是我的老乡,”帕西尼说。“他做掷弹兵,长得又高又大,还很机灵。老是待在罗马。老是喜欢泡妞。老是跟宪兵在一起。”他笑起来。“如今,他们派了个挎着刺刀的卫兵守在他家门口,不准任何人去见他的父母姊妹。他父亲还被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许参加选举。他们全都不受法律保护。谁都可以拿走他们的财产。”
“假若不是怕株连家人,谁也不会去冲锋陷阵。”
“会的。阿尔卑斯山部队就会。那些志愿兵就肯。还有那些狙击兵也肯。”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现在大家尽量装作没有这回事似的。”
“你可别让我们这样谈下去,中尉。Evviva l’esercito,”帕西尼挖苦地说。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说话的,”我说。“但只要你们肯开车,守规——”
“——而且说话别让别的军官听见,”马内拉帮我把话说完。
“依我看,我们总得打完这场战争吧,”我说。“一方停战是结束不了战争的。假如我们停战了,那只会更糟糕。”
“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情了。”
“战败会更糟糕。”
“我看不见得,”帕西尼还是用恭敬的口气说。“战败算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人家追着你来了。占领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我看不见得,”帕西尼说。“他们不可能对人人都这么做。让人人守住自己的家。把各人的姐妹关在屋里。”
“他们绞死你。他们来逼着你再去当兵。不让你进汽车救护队,让你去当步兵。”
“他们不可能把人人都绞死呀。”
“外族人不可能逼你去当兵,”马内拉说。“刚打第一仗,大家都跑光了。”
“就像捷克人那样。”
“我想你压根儿没尝过被征服的滋味,所以你认为这没什么残酷的。”
“中尉,”帕西尼说。“我们晓得你让我们畅所欲言。听着。没有什么事比战争更残酷了。我们汽车救护队的人,根本意识不到战争有多残酷。人即使意识到战争有多残酷,也无力阻止战争了,因为大家都疯了。有些人永远意识不到。有些人怕军官。战争就是由军官造成的。”
“我也知道战争残酷,但总是要把它打完的。”
“战争是完不了的。战争是打不完的。”
“不,是打得完的。”
帕西尼摇摇头。
“战争不是靠打胜仗来取胜的。即使我们拿下了圣迦伯烈山,那又怎么样?即使拿下了卡索、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特,又怎么样?那时我们在哪儿?你今天看到那些遥远的群山了吗?你认为我们应该把它们都拿下来吗?只有奥军停战才行。总有一方必须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停战呢?敌军要是开进意大利,就会感到厌倦,一走了之。他们有自己的国家。但谁也不肯让步,于是就有了战争。”
“你是个演说家呀。”
“我们思考。我们读书。我们不是农民。我们是机械师。但即使是农民,也知道不去相信战争。人人都恨这场战争。”
“一个国家有个统治阶级,这统治阶级是愚蠢的,什么都不懂,并且永远不会懂得。因此就有了这场战争。”
“而且他们还借此发财。”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发不了财,”帕西尼说。“他们太愚蠢了。他们毫无目的地打起来。只是出于愚蠢。”
“我们得闭嘴了,”马内拉说。“即使对中尉来说,我们也说得太多了。”
“他喜欢听,”帕西尼说。“我们会改变他的。”
“不过现在可得闭嘴了,”马内拉说。
“我们可以吃饭了吗,中尉?”加沃齐问。
“我去看看,”我说。戈尔迪尼站起身,跟我一道走出去。
“我能做点什么,中尉?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一位。“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
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在山间晃动着。这条战线上,有些大型探照灯装在军用卡车上,你有时夜间赶路碰得见,就在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着灯光,他的部下惊慌不已。我们穿过砖厂,在包扎总站前停了下来。入口处上面有绿枝搭成的小屏障,黑暗中,夜风吹动被太阳晒干的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声。里边亮着灯。少校坐在一只箱子上打电话。一名军医上尉说,进攻提前了一小时。他递给我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着那些木板桌、灯下闪闪发光的医疗器械、脸盆和盖好的药瓶。戈尔迪尼站在我身后。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
“现在开始了,”他说。“又推后到原来的时间。”
我望望外面,一片黑糊糊,奥军的探照灯在我们身后的山上照来照去。不过还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我们身后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轰炸开始了。
“萨伏伊王室的部队,”少校说。
“汤呢,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又说了一遍。
“还没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在砖厂外头爆炸。又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还能听见砖头和泥土像雨点般落下时的比较细小的声响。
“有什么可吃的?”
“只有一点干面,”少校说。
“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少校对勤务兵吩咐了几句,勤务兵走到后边去,回来时端来一铁盆冷的煮通心粉。我接过来递给戈尔迪尼。
“有干酪吗?”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兵吩咐了一声,勤务兵再次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回来时端来四分之一块白干酪。
“多谢了,”我说。
“你们最好别出去。”
外边有人在门口旁边放了一样什么东西。抬东西来的两人中的一个,朝里面张望。
“把他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啦?难道要我们到外面去抬他?”
抬担架的两人抱住伤员的腋下和腿,把他抬了进来。
“撕开他的外衣,”少校说。
他拿着个镊子,镊子底下夹着块纱布。两个上尉脱下外衣。“出去,”少校对抬担架的两人说。
“走吧,”我对戈尔迪尼说。
“你们还是等轰炸过了再走,”少校扭过头说。
“他们想吃东西,”我说。
“那就随你便。”
出来后,我们冲过砖厂。一颗炮弹落在河岸附近突然爆炸了。接着又是一颗,不过我们没有听见,直至猛然有一股气浪冲来。我们两人连忙扑倒在地,随着爆炸的闪光和撞击声,还有那火药的气味,我们听见一阵弹片的呼啸声和砖石的坠落声。戈尔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跑去。我跟在他后边,手里拿着干酪,干酪光滑的表面已蒙上了砖灰。掩蔽壕里,三位司机正靠墙坐着,一面抽着烟。
“给你们,爱国者,”我说。
“车子怎么样?”马内拉问。
“挺好。”
“你受惊了吧,中尉?”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说。
我拿出小刀,打开,揩揩刀口,刮去干酪表皮的灰尘。加沃齐把那盆通心粉递给我。
“来吃吧,中尉。”
“不了,”我说。“放地上吧。我们一块吃。”
“没有叉子。”
“管它呢,”我用英语说。
我把干酪切成片,放在通心粉上。
“坐下来吃吧,”我说。他们坐下等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把面提起来。一团面松开了。
“提高点,中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