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说。“听说你快要被提升为上尉了,我很高兴。”
“我不用等待人家来提升。我是凭借战功要当上尉的。你知道吧。三颗星,上面有两把交叉的刀和一只皇冠,那就是我呀。”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你什么时候回前线?”
“快啦。”
“好,到时候去看你。”
“再见。”
“再见。多加小心。”
我沿着后街走去,那是通往医院的一条近路。埃托雷二十三岁。他由旧金山的叔叔抚养成人,宣战时他恰好回都灵探望父母。他有个妹妹,跟他一起去的美国,寄住在叔叔家,今年要从师范学院毕业。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英雄,谁见了他都感到厌烦。凯瑟琳就受不了他。
“我们也有英雄,”她说。“可是,亲爱的,人家一般都安静多了。”
“我倒不在乎。”
“我也可以不在乎他,只要他别那么自负,别让我厌烦来厌烦去的。”
“他也让我厌烦。”
“你能这么说太好了,亲爱的。不过你用不着附和我。想象得到他在前线的表现,也知道他挺能干,可他就是我所不喜欢的那种人。”
“我知道。”
“你知道就太好了,我也想要喜欢他,但他真是个令人讨厌又讨厌的家伙。”
“他今天下午说他快要升上尉了。”
“这也好,”凯瑟琳说。“这该使他开心的。”
“难道你不想让我也弄个更高的级别?”
“不,亲爱的。我只希望你的级别够让我们进好一点的餐馆就行了。”
“我现在的级别恰好就够呀。”
“你的级别已经很好了。我不希望你有更高的级别。那样你也许会忘乎所以。噢,亲爱的,我很高兴你不自负。你就是自负,我也会嫁给你,但是嫁个不自负的丈夫,那就踏实多了。”
我们在阳台上轻声细语地说着话。月亮本来应该升起来了,但城市上空罩着一层雾,月亮没有露出来,过了一会儿,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们便回到房里。外头的雾转成了雨,不一会儿雨大起来了,只听咚咚地打在屋顶上。我起身站在门口,看看雨有没有飘进来,还好没有,于是我让门仍然开着。
“你还见到了谁?”凯瑟琳问。
“迈耶斯夫妇。”
“他们是一对怪人。”
“他本该关在美国的监狱里,因为快死了,他们就让他出来了。”
“后来他一直快活地生活在米兰。”
“我不知道能有多快活。”
“我想对于坐过牢的人,还是够快活的了。”
“她要送些东西来。”
“她送的东西好极了。你是她的好孩子吧?”
“其中之一吧。”
“你们都是她的好孩子,”凯瑟琳说。“她喜欢好孩子。听外面在下雨。”
“雨下得很大。”
“你会永远爱我的吧?”
“是的。”
“下雨也没有关系吧?”
“没关系。”
“那就好。因为我害怕下雨。”
“为什么?”我昏昏欲睡。外头雨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总是害怕下雨。”
“我喜欢下雨。”
“我喜欢在雨中散步。但是下雨很不利于谈恋爱。”
“我会永远爱你的。”
“下雨我爱你,下雪我爱你,下冰雹我也爱你——还有什么可下的?”
“我不知道。我想我困了。”
“睡觉去吧,亲爱的,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
“你不是真的怕雨吧?”
“和你一起就不怕了。”
“你为什么怕雨呢?”
“我不知道。”
“告诉我。”
“别逼我。”
“告诉我。”
“不。”
“告诉我。”
“好吧。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
“不可能。”
“我有时还看见你在雨中死去。”
“那倒有可能。”
“不,不可能,亲爱的。因为我能保你平安。我知道我能。但是没人能保护自己。”
“请别说了。今晚我可不想让你苏格兰劲儿十足,疯疯癫癫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是不多了。不过我是苏格兰人,已经疯疯癫癫了。但我要克制住。完全是胡言乱语。”
“是的,完全是胡言乱语。”
“完全是胡言乱语。不过是些胡言乱语。我不怕雨。我不怕雨。噢,噢,上帝啊,但愿我不怕。”她哭了起来。我安慰她,她不哭了。但外面的雨还是下个不停。
第二十章
一天下午,我们去看赛马。弗格森也去了,还有克罗韦尔·罗杰斯,就是那个被炮弹雷管炸伤眼睛的小伙子。午饭后,姑娘们穿着打扮好走了,克罗韦尔和我则坐在他病房的床上,翻阅赛马报纸,研究各匹马过去的成绩和今天的预测。克罗韦尔头上还扎着绷带,他对赛马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不过闲着没事,便经常读赛马报,了解各匹马的情况。他说这批马都很糟糕,可是我们也只有这些马可赌了。老迈耶斯喜欢他,经常给他透露点内部消息。迈耶斯几乎场场比赛都能赌赢,但他不喜欢透露内部消息,因为这样会把价钱压下来。这里的赛马很腐败。在别国遭禁赛的骑师,都跑到意大利来参赛。迈耶斯的消息是灵,但是我不喜欢问他,因为有时他根本不回答,你总能看出他向你透露消息时,实在很勉强,但是由于某种原因,他觉得又有义务告诉我们,尤其是不大介意告诉克罗韦尔。克罗韦尔的眼睛受了伤,有一只伤得还挺重。迈耶斯眼睛也有毛病,因此便喜欢克罗韦尔。迈耶斯从不告诉妻子他赌什么马,妻子有赢有输,多半是输,总是唠叨个没完。
我们四人乘敞篷马车去圣西洛。那天天气很好,我们的车穿过公园,沿着电车轨道出城,到了城外,路上全是尘土。沿路有围着铁栅的别墅,花木蔓生的大花园,流着水的沟渠,枝叶上积着尘埃的绿色菜园。我们往平原上望去,可以看见农民的房舍,带有灌溉渠的丰腴青翠的农场,以及北边的高山峻岭。许多马车等着进赛马场,守门人见我们穿着军装,也不验票就放我们进去了。我们下了车,买了赛程单,穿过内场,再穿过铺着又平又厚草皮的跑道,来到围场。大看台是用木头搭成的,已经很陈旧了,赌劵销售处就设在看台底下,在马厩旁边排成一溜。有一群士兵靠在内场的围栏边。围场里人也很多,在大看台后面的树底下兜着圈子遛马。我们见到几个熟人,给弗格森和凯瑟琳找了两把椅子,就观察起那些赛马来。
马由马夫牵着,一匹跟着一匹,脑袋耷拉着。有一匹紫黑色的马,克罗韦尔一口咬定是染出来的颜色。我们仔细瞧了瞧,觉得确有可能。这匹马在上鞍铃声响了之后,才给拉出来。我们根据骑师胳臂上的编号,在赛程单上查到了这匹马,才知道这匹黑色的阉过的雄马,名叫加帕拉克。参加这场比赛的赛马,以前都没赢过一千里拉以上的比赛。凯瑟琳断定这匹马给换了颜色。弗格森说她可看不出来。我觉得那马看起来可疑。我们都同意赌这匹马,便合伙凑了一百里拉。从赌注表上看,这匹马是三十五比一的赔率。克罗韦尔走过去买马票,我们看着骑师骑着马又遛了一圈,然后从树底下走上跑道,再慢慢跑到拐弯处,比赛将从那儿开始。
我们登上看台去看比赛。圣西洛当时还没安装弹性起跑屏障。起跑发令员将所有的马一字儿排开,远远地往跑道上看去,那些马显得特别小。然后发令员把长鞭啪的一挥,马就冲出去了。等跑过我们跟前时,那匹黑马就冲到前面了,到了拐弯的地方,更是脱颖而出,遥遥领先了。我用望远镜遥遥地望去,看到骑师拼命想拽住它,可就是拽不住,当转过弯上了最后冲刺的直道后,这黑马还领先其他马十五个马身。到了终点后,那马又往前跑了好远,还绕着弯儿奔了一程。
“这不是太棒了吗,”凯瑟琳说。“我们要赢三千多里拉啦。准是一匹很棒的马。”
“希望他们付钱以前,”克罗韦尔说,“这马可不要掉颜色。”
“这的确是一匹很棒的马,”凯瑟琳说。“不知道迈耶斯先生是不是在它身上下赌注了。”
“你赌的是不是这匹获胜的马?”我朝迈耶斯嚷道。他点点头。
“我可没有,”迈耶斯太太说。“孩子们,你们赌的是哪匹马?”
“加帕拉克。”
“真的吗?它可是三十五比一呀!”
“我们喜欢它的颜色。”
“我不喜欢。我看它有点萎靡不振。他们叫我不要赌它。”
“赌它赚不了什么,”迈耶斯先生说。
“报价上说,它可是三十五比一的。”
“赌它赚不了多少钱。在最后时刻,”迈耶斯先生说,“有人在它身上押了好多钱。”
“谁呀?”
“肯普顿和那些孩子们。你们等着瞧吧。这匹马的赔率到不了二比一。”
“这么说来,我们拿不到三千里拉了,”凯瑟琳说。“我不喜欢这种弄虚作假的赛马!”
“我们会得到二百里拉。”
“那算什么。这点钱对我们没什么用。我还以为我们能拿到三千里拉呢。”
“这是作弊,令人恶心,”弗格森说。
“当然,”凯瑟琳说,“假若没有作弊的话,我们是决不会赌它的。不过,我倒真想得到三千里拉。”
“我们下去喝一杯,看他们给多少钱,”克罗韦尔说。我们走到张贴号码和摇铃付款的地方,凡是赌加帕拉克获胜的,每十里拉可得到十八个半里拉。这就是说,还不到二比一。
我们来到大看台下面的酒吧,每人喝了一杯苏打威士忌。我们碰到两个意大利熟人,还有副领事麦克亚当斯,我们去找女士们时,他们跟我们一起上来了。意大利人彬彬有礼,麦克亚当斯和凯瑟琳寒暄着,我们则下去再下注。迈耶斯先生正站在分彩处附近。
“问问他赌哪匹马,”我对克罗韦尔说。
“你赌哪匹马,迈耶斯先生?”克罗韦尔问。迈耶斯拿出赛程表,用铅笔指了指五号。
“我们也买它行吗?”克罗韦尔问。
“买吧。买吧。不过,可别告诉我妻子是我给你们提供的信息。”
“来一杯吧?”我问。
“不了,谢谢。我从不喝酒。”
我们押一百里拉赌五号马跑第一,又押一百里拉赌它跑第二,然后每人又喝了一杯苏打威士忌。我觉得好高兴,又碰上了两个意大利人,他们每人陪我们喝了一杯后,我们就回去找女士们。这两个意大利人也很有礼貌,跟先前那两个一样彬彬有礼。过了一会儿,谁也坐不下来了。我把马票递给凯瑟琳。
“买了哪匹马?”
“我不知道。是迈耶斯先生选的。”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在赛程表上可以找到。我想是五号。”
“你的信心令人感动,”凯瑟琳说。五号马是赢了,但是没付多少钱。迈耶斯先生好不恼火。
“你得花二百里拉才能赢二十里拉,”他说。“用十里拉赚到十二里拉。不值得。我妻子就输了二十里拉。”
“我跟你下去吧,”凯瑟琳对我说。意大利人都站了起来。我们走下大看台,往围场走去。
“你喜欢赛马吗?”凯瑟琳问。
“是的。我想我是喜欢的。”
“我看还挺不错,”她说。“不过,亲爱的,眼见这么多人我可受不了。”
“没见多少人啊。”
“人是不多。可是迈耶斯夫妇,还有带着妻子和女儿们的那个银行职员——”
“他帮我兑现即期汇票,”我说。
“是呀,不过就是他不帮你兑,别人也会帮你兑的。最后那四个家伙差劲透了。”
“我们就待在这外边,从围栏这儿看赛马吧。”
“那太好了。亲爱的,我们赌一匹从没听说过的马,一匹迈耶斯先生不会赌的马。”
“好的。”
我们赌了一匹名叫“给我光明”的赛马,结果在五匹马的比赛中,它跑了第四名。我们倚在栅栏上看着马跑过,只听马蹄哒哒作响,还望见远处的群山,以及树林和田野后边的米兰。
“我觉得干净多了,”凯瑟琳说。赛马回来了,进了大门,浑身湿漉漉、汗淋淋的,骑师们让它们安静下来,骑到树底下再下来。
“你不喝一杯吗?我们可以在这外边喝一杯,接着看比赛。”
“我去拿,”我说。
“酒童会送来的,”凯瑟琳说。她举手一挥,马厩旁边的宝塔酒吧里就有个酒童跑出来。我们在一张圆铁桌边坐下了。
“你不觉得我们单独在一起更好些吗?”
“是的,”我说。
“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好孤单。”
“这儿真好,”我说。
“是的。这是个好棒的赛马场。”
“是很好。”
“别让我扫了你的兴,亲爱的。你什么时候想回去,我就回去。”
“不,”我说。“我们就待在这儿喝酒吧。然后我们就下去,站在水沟障碍边,看障碍赛马。”
“你待我太好了,”她说。
我们单独待了一阵之后,又高高兴兴地去见其他人了。我们玩得好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