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地狱般的生活,要是我能够,我有权解脱自己。将来的状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就让我摆脱这些,回到上帝那儿去吧!我这样想着,蹲在一只箱子旁边,把锁打开,箱子里放着一对上了子弹的手枪,我想开枪自杀,但这个念头刹那间就过去了。窗外大雨滂沱,雷鸣电闪,空气变得清新了,随后我下定了决心。我走到湿漉漉的园子里漫步。在那一时刻,真正的智慧之神向我指明了正确的道路。”
“‘走吧,’希望说,‘再到欧洲去。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你的一切。你可以把疯子带到英国,关在桑菲尔德,给予应有的照料和戒备,然后随便到哪个地方去旅游。那个女人不是你妻子,你也不是她丈夫。忘记她同你的关系,也不要把这些告诉任何人。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悄悄地把她掩藏起来,离开她吧。’”
“随后我把她送到了桑菲尔德,住在3楼房间里,我费了一番周折从格里姆斯比收容所雇来了格雷斯·普尔,只有她和外科医生卡特(梅森被刺的那晚,是他给梅森包扎的伤口)知道我的秘密。总的来说,格雷斯是个好管家,但她却多次放松了警惕,让这个疯子得逞。有一次她偷偷拿刀捅了她弟弟,有两次搞到了她小房间的钥匙,并且夜间从那里走了出来。第一次她想把我烧死在床上,第二次她跑到了你的房间。我感谢上帝守护了你,她把火发在了你的婚装上,那也许使她朦胧地记起了自己当新娘时的情景。至于还可能发生什么,我不忍心再回想了,当我想起早上扑向我喉咙的东西,我的血都凝结了……”
“那么,先生,”趁他顿住时我问,“你把她安顿在这里后,你上哪儿去了呢?”“我干了什么?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行踪不定的人,东游西荡,去了欧洲大陆所有的国家。我打定主意找一个我可以爱她的出色聪明的女人……”“但你不能结婚,先生。”
“我决心而且深信我能够结婚,也应该结婚,我虽然骗了你,但这不是我的初衷。我打算将自己的事坦诚相告,公开求婚。我应当被认为有爱和被爱的自由,在我看来这是绝对合理的。”
“10年来,我四处飘泊。因为身边有的是钱,又有家族的名声作通行证,我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社交领域,没有哪个圈子会拒绝我。我寻找着我理想中的女人,但我找不到她,我徒劳地企望着。”
“但是我无法单独生活,我尝试找情妇来作伴。我第一个选中的是塞莉纳·瓦伦,你已经知道她是怎么个人,在她之后还有两个,都被认为美貌绝伦。但是几周之后,我觉得她们的美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体面地把她们撵走了。可是简,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刚才你认为我是一个冷酷无情、放荡不羁的流氓,对吗?”
“先生,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朝三暮四的生活方式不对吗?你谈起来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噢,简,我是曾有这个想法,也并不喜欢这么做。去年1月,我打发走了所有的情妇。在一个下午,我骑着马回桑菲尔德。在那里,我预料没有安宁、没有欢乐。在路边的台阶上,我看到一个小东西独自坐着。我从她旁边不经意地走过,我没有预感到这小东西会与我有任何交集。我的梅斯罗马出了意外,这小东西一本正经地上来帮忙,我有些粗暴,但这东西就是不走,站在我旁边,固执得出奇,结果我得到了帮助。”
“我一压在那娇柔的肩膀上,就感到某种新的东西悄悄地流进了我的躯体。那天晚上你回家来我就开始注意你了,简,尽管你未必知道我思念你、观察你。第二天你与阿黛勒在走廊上玩的时候,我观察了你半个小时。”
“我记得一个下雪天,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半开着门。阿黛勒陪着你,但我想你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但你对她非常有耐心,同她交谈,逗了她很久,最后她离开时,你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开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来,不时经过窗前,你轻轻地走着,沉入了遐想。后来,费尔法克斯太太同仆人说话的声音把你惊醒了,而你奇怪地笑着,你的微笑意味深长。你跑到了楼下,问费尔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做。你跑出了我的视线,我对此很生气。”
“我急不可耐地等着夜晚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我很想了解得更透彻些。你进了房间,目光与神态既腼腆又很有主见。你的服装和举止受着清规戒律的约束,可一旦同你交谈,你向对方的脸庞就会投去锐利、大胆的目光,你的每个眼神都有一种穿透力。问你思路严密的问题,你应对如流。你不时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朴实和聪明伶俐的神态。我喜欢已经见到的东西,而且希望见得更多。”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你很疏远,我想知道,要是我躲着你,你是否会来找我。但你没有,你呆在书房里,偶尔碰到你,你会很快走过,出于礼貌地打个招呼。简,在那些日子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为了发现这点,我继续注意你。你交谈时眼神中透出某种快意,举止中隐含着亲切。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感激和快乐的声调。那时候我常常喜欢在不经意中碰到你,你总是略带困惑地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我是否会反复无常。究竟会摆出主人的架子,还是会做个朋友。这时我已经太喜欢你了,我真诚地伸出手时,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便浮现在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上,我总是犹豫不决,我怕自己当场就把你抱在怀里。”
“别再谈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他,偷偷抹去几滴眼泪。他的话对我无异于折磨。“不,简,”他回答说,“现在已那么肯定,未来又那么光明,谈论过去又有什么不可呢?”我一听这番话,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明白的,是吗?”他继续说,“在度过了少年和成年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真正爱的东西,我遇见你,我下定决心要娶你做妻子。我欺骗了你,这是我的不是。但我想在一切都稳定下来之后,再向你说出真相。这其实是怯懦,我应当像现在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一切,然后要求你接受我忠贞的誓言,还有你的。简,现在就对我说吧。”一阵静默,我没有吱声。
“简,你明白我期待你干什么,你只要说一句‘我将属于你,罗切斯特先生。’”“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不属于你。”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简!”他又开口了,嗓音里透出让我心碎的温存。“你的意思是,今后我们将分道扬镳了吗?”他俯下身子拥抱我,但我很快挣脱了。
“啊,简,这太狠心了!”一个狂野的神色使他双眉直竖,他站了起来,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撑住自己,我颤抖,我害怕,但我很镇定。
“等一下,简。在你走之前,再看一眼我那可怕的生活吧。你一走,一切的幸福都被夺走了。作为妻子,我只有一个疯子在楼上,这还不如死了好。我该怎么办,简?哪儿还能找到希望?”“像我一样相信上帝和你自己吧,相信上天,希望在那儿再次见到你。”“那你不改变主意了?”“不。”“那你要让我活着受罪,死了挨骂吗?”
他提高了嗓门。“我希望你活得清白,死得安宁。”“你把爱情和纯洁从我这里夺走,然后把我推回老路,让我继续过以前那种生活吗?”“罗切斯特先生,我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我们生来就是忍受苦难的,你我都一样,就这么去做吧,很快你就会忘掉我的。”
“你这样说,似乎把我当成一个骗子。我发誓我不会变心的,而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很快就会变心,你的判断是不公正的。我会遵守上帝的法规,然而是在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的时候去服从。我现在已经疯了,而且疯得很厉害,我的血管里燃烧着火,我的心跳快得难以计算……”
罗切斯特先生看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生气到了极点。他从房间一头走过来,把我紧紧抱住。他的眼睛在冒火,似乎要把我吞下去一样。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克制住,我一面瞪着他那副凶相,一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松开了紧握的手,看着我。这眼神远比发疯让人难以抗拒,我已经挫败了他的怒火。但我得避开他的忧愁,我向门边走去。
“你走了,简?”“我走了,先生。”“你离开我了?”“是的。”“你不会回来了吗?对于我深沉的爱,凄楚的悲苦,疯狂的祈求,难道你都无动于衷吗?”他的嗓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简!”“罗切斯特先生。”“那么你走吧,我同意!但你要记住,我现在有多么痛苦。回你自己房间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想想我吧。”他走开了,一脸扎进沙发里痛哭起来。
我已经走到了门边,但是我又坚决地走了回来,跪倒在他旁边,把他的脸转向我,吻了吻他的脸颊。“上帝祝福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会报答你过去对我的好。”“简的爱是对我最好的酬报,”他回答说:“没有它,我会心碎的。”他猛地站起来,伸出双臂。但我躲开了,立刻走出了房间。
“永别了。”我在心里绝望地喊道。那天晚上我没有想到要睡,但一躺到床上便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躺在盖茨黑德的红房子里,夜很黑,各种恐怖的情景又出现了,我很害怕。当我抬头时,我看到屋顶已变成了云彩,又高又暗,月亮奇怪地注视着我。这时,一只手赶走了阴霾,碧空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光芒四射,盯着我看了又看,然后在我耳朵里悄声说:“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母亲,我会的。”
从恍惚的睡梦中醒来后我作出了回答,这时候还是夜间,但黎明很快就会到来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硬要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项链,我把它留了下来,把其余的东西放进一个包裹里。我系好草帽,别上披肩,悄悄出了房间。
“再见了,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路过她门口时悄声说。“再见了,我可爱的阿黛勒!”我向育儿室瞥了一眼。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口,我的心暂时停止了跳动,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里面传出了他一次次的叹息声。我的手伸向门锁,但又缩了回来,忧郁地走下楼梯。
因为也许要长途跋涉,我到厨房弄了一点水和面包。然后,我出了桑菲尔德。我沿着田野、篱笆和小路走着,直到太阳升起。我一面在路上孤独地走着,一面号啕大哭,越走越快,就像发了狂一样急切。
走到大路上后,我坐在树下歇了口气。正在这时,我看到一辆公共马车向我驶来。我站起来招手,它停了下来。我问车子要开到哪里去,赶车人说了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名,我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跟那里没有联系。我问要多少钱的路费,他说30先令,我回答只有20。因为车是空的,他勉强答应我坐在里面。我坐上去,车子便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