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想起那个晚上,才发现停电时的那句话是他惟一的表白。不,与其说是表白,不如说是对未来的预测,又充满了凭吊的语气。那真是一个奇异又忧伤的夜晚。
我忍不住地对他的生活发生兴趣。
给他送东西的是他的保姆,一个长得还有几分水秀的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一星期来一次,根据他开的清单给他把东西买来,把换洗衣物带回去。他的太太没有露面,他说:“是我叫她不用来,大家见面了就吵架多累,不如我养病,她带孩子,各得其所。”他说得轻松,我当然不信,至少他会想念儿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男人在这一点上,心是硬不起来的。
他做的是室内装修的生意,后来也做房地产中介。
我问他有意思吗?他说:“幼稚!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男人不像你们女人这么想问题。只要能赚钱的话,就是有意思,否则就是没意思。”
我还是追问,他说:“干我们这一行,真像妓女。每一个阶段和几个客人特别热乎,要取得对方的信任、好感,戏做足了,功夫下够了,生意就成了。然后前门送走,后门又迎来新的客人。所有的热情都不是假的,当然是冲着钱,可有时戏做过了,真的像朋友,自己也迷糊,倒被人骗一把的也有——就像妓女动了真情,倒贴小白脸一样。”
我掩耳不迭——“什么话,这么难听!”
“咦,是你要问的,我说了你又不爱听,怪不得迪克斯博士说:许多人不配听真话,尤其是女人。”他煞有介事地。
“谁是迪克斯博士?歧视妇女。”
“连迪克斯都不知道?哎呀,还大学生呢,还留过洋呢。”他得意洋洋,看样子不想马上告诉我,我也就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说破了:“知道迪克斯博士是谁吗?没有这个人,可我要说是我说的,你能饶我?借个外国人的嘴说,还是个博士,你至少不敢太放肆。你们文化人,不就这点弱点吗?””什么?怪不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骗子!“像你这样天天骗人,怪不得人家骂你们无商不奸,没有一个好人!”
他听了仿佛噎住了,半天才说:“连你也这么说?其实真正的商人很少存心要骗人的。有时是不得已,有时是事情做砸了。哪天你听说我把谁谁给骗了,你就知道我做砸了,出事了。骗人能骗几次?反正害了人家,自己也离死不远了。”他说得一脸正色,好像真的在吩咐我似的。
“看不出,你还挺有想法的啊。”我说,听着像讽刺,其实是由衷的。
“别,你千万别恭维我,我这人听不得好话,一听就骄傲。”
“骄傲又怎么啦?你真的挺聪明。”
“我不这样认为。世界上聪明人多着呢,一个人要觉得就自己聪明,就离倒霉不远了。”
他的话很有道理,但不是学校里教的道理,也不是我在国外自己琢磨的道理。我听他的话总觉得新鲜。
他说:“得了,别说我的事了,那没意思,说说你吧。你在国外怎么过的?没遇上色迷迷的小日本要娶你?病好了打算干什么?”
“说了也白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难说,不说怎么知道有没有关系?说吧,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我笑了,想了想,说:“找工作呗,能找到工资高一点的就先干,然后再自己转到和专业有关的工作。”
“对不起,你的专业是——”
“文学。”
“失敬。我以前特崇拜作家——不太认识字的人都那样,你是不是要当作家呢?”
我解释文学专业的人并不都是作家,有一部分人是搞研究的,像我就是。我本来想当一个纯学者的,现在自然不那么矫情了,我得要先养活自己。
他问:“你那么多年的书不是白念了吗?”
“是啊,随便干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算啦!又不见得去傍大款。”我说着,掩不住心酸。
“那个你干不了。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干不了的事就别勉强。”他“推心置腹”地说,一边挤眉弄眼。他从来不放过讽刺我的机会。
“那我能干什么呢?”
“嗯……当个秘书什么的,大材小用,委屈了。要不干脆嫁个人,你做个正宫娘娘,估计还行。”
“那我一出院就抓紧找。”我说。
“别,千万别,我不是正在离婚吗?不给我一点机会了?你可别等我离了婚再来说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心里一动,这样的话他都拿来开玩笑,可见他对我没有真往心里去。这样一想,不禁心里闷起来,说想睡了,就回去了。
躺在床上想着他那样轻浮的调笑,可见以前流露的不是真的,也许当时是真的,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住院的人,谁不寂寞?说的和做的,怎么能当真?又恨自己怎么这样不洒脱,莫名其妙地想入非非,人家和你是什么关系?难道不是大家安慰寂寞的吗?还想有将来不成?值得你这样放不下。还是远着点,免得日后更伤心。
也许女人就是这点虚荣。即使是自己不爱的男人,也接受不了他明确表示出来的对你不动心。如果是自己把握不了的男人,就更耿耿于怀了。
想是想明白了,可还是难过,终于流了一会儿泪,心里才松了一些,眼睛发涩,倒是睡着了。
我有意做得不露痕迹。
还是去他那儿,只是周期拉长,呆的时间变短。也不说什么特别的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彼此反而客气了几分。
我一半是清楚一半是赌气地想:我一定要早点出院,到那天不告而别,叫你自己感觉再那么好!我又开始看报纸上的征人启事,我发现一般都要三十周岁以下的,这样说来,我的机会真的不多了,要抓紧。
他不会没有感觉到,我早就发现他是个敏感的人。他不说是因为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哪儿得罪了我,而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他又开始往我的房间跑,护士小翁见了说:“你怎么又到这边了?你的房间不好吗?”他苦着脸说:“她不去,我只好来啊。”护士一边换床单一边说:“吵架了?”那口气好像我们真是一对似的。我说:“小翁,你别开玩笑。我们只是认识,什么关系也没有。别害人家太太误会。”
小翁不敢再说什么,我偷眼看他,他的脸变白了。不知是我的话剌痛了他,还是他终于知道我这回是真的要远着他了,反正我第一次看见他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一点报复的快感。
然后我们好几天不见面,他不来,我当然更不去。开始我还数着日子,后来也不数了。我甚至想:就当不认识他,本来就没什么指望,弄得自己伤心,何苦呢?女人是不能玩感情游戏的,玩着玩着就成真的了。
圣诞节到了,医院里的黑板报也画上了圣诞老人和圣诞花环。
我想到在东京时和朋友一起喝酒狂欢过圣诞的情景,觉得恍如隔世。那些雪亮的灯火,那些喧闹的街景,浓郁的异国情调,那些美酒、鲜花和歌声,还有健康而充满活力的我,都像梦一样。
圣诞夜,我早早睡下,听见远远的传来教堂的音乐,飘飘渺渺,非常圣洁,像轻柔的云,托着人上升。我突然想:所有我爱过的和爱过我的人,现在都在哪里,在干什么呢?他们如果知道我现在困在医院的病床上过圣诞,会有什么感想?要是其中有一个能不顾一切将我一把抱起来,带出医院,我一定死心塌地地跟定他。可见,谁稀罕我呢?我在心里呻吟道:上帝啊,救救我吧,已经没有人在乎我了,我不能再没有健康!
这时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是谁?我直觉是找我的,心跳了起来。同房间的人睡死了,我就去开门,开了一条缝,一看,是梁豪雨。我就要把门关上,他一把顶住,伸手拉我,拉得我手都疼了。我只好出去,掩上门,说:“干什么?半夜三更的。想把大家吵醒啊?”我真不知道他又想玩什么花招。
“到我那儿去,有话跟你说。”他说。见我一脸的怀疑,又加了一句:“我求过你吗?就这一次,算我求你了。”说完他就自顾自走了。
我对自己说不要理他,不要去,可看着他拄着拐杖的背影,我还是心一软,回房间穿好衣服,去了。
到他的房间,灯没开,只能看见家具的大概轮廓。他在黑暗里说:“坐吧!”我就坐在平时坐的沙发上,等他说话。他没有开口,只有教堂的音乐隐约传来,房间里不由分说地泛起了淡淡的暖意。
“我觉得你在夜里和白天不一样,在黑暗里特别温柔,特别像女人,别让我失望,陪我呆一会儿。”他说,黑暗中看不见表情。
我想起那次停电的事,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想说这个?那我走了。”我不想再听了,不能由着他搅乱我!
他挡着我的路,我向前一闯,反而冲进了他的怀里。他抱住了我,这一次,他抱得很紧,仿佛怕我飞了似的,抱得我关节生疼。
我挣扎着,说:“放开!我不和你玩这种把戏!”
他不放,贴着我的耳朵说:“别生气,听我说好吗?我想了好多天,我知道我怎么得罪你了,可是如果我开那样的玩笑就得罪你,除非你也爱上了我,我不敢相信,我又不能问你,也许你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再让我抱抱你,也许我就明白了。”
我停止了挣扎,但是还是不说话,也不把脸对着他。他捧着我的脸,强迫我对着他——“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我知道我是在做梦,可是我怎么办啊?你这个妖精啊!”后半句话他是送到我嘴里的,因为他几乎没说完就狠狠地吻住了我。
他的吻使我浑身发软,也许是他特别热烈,也许是太久没有人吻过我,我不能思考,几乎要窒息了。最后我挣扎着说:“我不舒服了。”他才放松了一点。他想把我抱回沙发上,却忘了自己的拐杖已经倒在了一边,重心移到了受伤的一条腿上,顿时摔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起来,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沙发上,确认他不要紧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抚着石膏说:“别再乱动,万一动了骨头,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根本不听,又死死地抱着我,“不要不理我,我说过的,你不能不理我。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是怎么样的,为什么要折磨我呢?
还折磨你自己!白天我看见你在走廊上晃悠,整张脸没有一点儿血色,你知道我多受不了吗?”
他捧着我的脸,有热热的水珠滴到了我的唇边。
“我不知道,就是知道又有什么用?我们是不相干的人啊,现在是因为你我都是非常时期,等我们正常了,你不会再记得我,我们就要各奔东西,我不想爱上你,也不想你爱上我,到时候会很痛苦!”我也哭了,所有的支撑纷纷倒塌、断裂,碎了一地。
“不,只要你愿意,我们会在一起的。你是自由的,我也会是的,我们为什么要分开?”他吮着我的泪水,急促地说。听得出他激动而混乱——“你不知道,我多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守着你,再也不让你犯愁,不让你伤心,不让你出去找工作,只让你干你想干的事情。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知道你,我会让你幸福,你也会让我幸福的。我绝对不放你走!也许我们住进这个医院,就是上天的安排,也许我该感谢这次车祸……”
我捂住了他的嘴。他把头埋下来,埋在我的胸前,那里立即变湿了。
那个圣诞夜的晚上,他用吻和泪水灼伤了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在他床边削梨子,问:“吃一半好吗?”
“不好,梨是不能分的。”
“迷信!要真那么灵验,所有想离婚的人也不用离了,把梨分吃了就结束了,多简单!”
他笑着说:“你厉害,我说不过你。怪不得说我今年命犯小人,原来是说我要栽在你手里!”
“别倒打一耙!”我说。真的,也许他才是我命中的克星呢。
要不,为什么我所有的决心都失效,落得一个患得患失呢。
有时他还会翻旧账——“那天我要是不去找你,你就真的再也不理我了?”我说是的。他说:“真狠心。可是我是一定会去找你的,我不像你,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对他的讽刺习以为常,眼皮也不动一下。
有时他也担心:“我的腿要是好不了怎么办?可别瘸了,那我就不娶你了,免得人家以为你嫁的是战斗英雄,闹不好还电视台采访,倒叫你露一把脸。”对他这类鬼话我总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
他常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说:“干什么?像看一个外星人。”他说:“你变漂亮了,你天天在变。”我也能感到自己的变化,缺乏水分的皮肤越来越滋润光滑了,脸色不再那么灰白,稍稍有了红晕。
还不止这些。当我不舒服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医生或者护士,而是他。似乎他一出现,我的症状就能减轻。我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不由分说的依赖。
有一天晚上,我们听着收音机里爱尔兰女歌手恩雅的歌声,我说:“真像天堂里的声音!”他说:“像你在我怀里的感觉。”语气里全无挑逗,是少有的认真。我心里一酸,背过脸去看窗外。如果谁听过恩雅的歌声,就会明白我的感动,并且和我一样清楚,我是永远忘不了他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几十年都平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晚上就可以发生很大的改变。
靠在他怀里,有时也会有一片安静突然降临在我们中间。他若有所思,我就往他脸上吹气,“怎么啦?”
他说:“这样习惯了,我怕上瘾。”
“又不是毒品!”
“不是,可也会让我倾家荡产的。”我听见这几个字,心里一惊,坐直了身体。他要和太太离婚,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现在加上一个我,也是放又放不下、抓又抓不起的一个麻烦。
他感觉到我走神了,说:“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我们俩似乎在进行一场拔河,谁先暴露把两个人的将来联系起来的想法,谁就输。
“在我身边,不许想以前的白马王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