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外的胜利
黎东辉谈兴很浓,我们略作休息之后,又继续畅谈:“由于攻克东溪的胜利,从指挥部到我们团营干部,产生了一种乘胜进击继续攻打七溪的欲望,武元甲总司令已经给308师下达了进攻七溪的预令。军事顾问团又提出异议,要求继续在东溪之南的山地密林中设伏,为北上的法军布下一个口袋,……待机歼敌。……”
“完全是中国的打法!”我听了后立即表示赞成。
“当时,我又大失所望,对这种消极等待很不以为然,部队开进伏击地域,天又下起雨来,一连数日的阴云,遍地泥泞,全身湿透,我全身关节疼痛难忍。法军住在据点里按兵不动,而我们却在山林里忍受风雨的摧残,许多人都病倒了,躺在已经无法遮蔽风雨的帐篷里呻吟,又是怨声载道,对这种战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听说陈赓大将病倒了,躺在竹床上指挥,308师的吴顾问也病倒了,身染疟疾,在高烧中昏迷不醒,陈大将又派王砚泉来接替他。孙洪林却像铁打的金刚,在我关节痛疼时,他接替了我的工作,日夜在泥水里跋涉。他的冷硬的个性我不欣赏,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却使我敬佩,他把我们团的参谋长拖得叫苦连天,他不理解,这个中国顾问,竟然比我们在亚热丛林打了多年游击的人还要坚韧。
“等啊,等啊,一天,两天,五天,六天,七溪的敌人就是不来。我也看出,孙洪林不像前几天那样镇定,他有时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敌人知道了我们的作战意图?难道侦知了我们设伏的机密?’他开始烦躁不安,时时对着地图发愣,好像要用他的执拗和虔诚去感动七溪的敌军,要他们赶快出来。我们有两个到七溪去侦察的人员未归,这就更增加了他的疑虑,如果他们被法军俘去,会不会透露我军的情况?……”
“战争中,这种意外是很多的!”我虽然早知道了结果,可是仍然为当时的局面揪心。
“这时,我们听到了法军不把东溪失守放在心上,集中五个营的兵力向太原和宣光之间的中央所在地发动了进攻。那里是我们越南党、政首脑机关。当时有人就发牢骚,我们打了敌人的腰,敌人却来砍我们的头!我也认为我们的计划落空了。
“我暗自观察孙洪林的情绪,认为他貌似镇定的情态里掩盖着烦乱和迷惘,我又跟他要烟抽,他的眸子里却突然闪射出一种异样的神采,‘团长同志,’他给我一支烟,用劝导的口吻说,‘我们要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五分钟!’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看来卡邦杰先生并不是个笨蛋,他甚至研究过中国的兵书战策,‘围魏救赵’,他希望牵着我们的鼻子走,让我们把举行边界战役的部队拉走,让我们去保卫首脑机关,而后来个左右夹击,再加上空中轰炸,我们的战役计划也就彻底完了!’
“我的心不由一动,我也曾起过救援首脑机关的念头。他说,‘顾问团有个分析,卡邦杰袭击太原首脑机关所在地,是从河内调动的部队。七溪兵力已经增加,卡邦杰绝不会放下高平不管,现在就是跟我们比忍耐力。……’我对他的分析半信半疑,显然,他的观点是体现了顾问团的决心!
“当时我们已经得知谅山的勒巴日兵团为援救高平已进至七溪,那里还空降了一个伞兵营。这又使我想到改变进攻七溪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我们一时吃不下七溪,必然落个腹背受敌的局面。
“可是,我们守候到第八天上,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病号一天天增多,太原方面形势急剧恶化,部队产生了一种非常恶劣的情绪,对顾问团的决策发生了怀疑,乃至表示出某种抗拒情绪。埋怨和不满由上到下蔓延开来,此时,中央根据地已经落入敌手,首脑机关退入茫茫丛林。我从孙洪林的日益阴沉的脸上,看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
“最严重的时刻来了,由于长期潜伏,部队口粮已经告罄,部队潜伏区的附近就有几片稻田,顾问们提出就地收割以备急需,但是,师团领导认为割稻不是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派部队到后方水口关一带去背粮,部队已经空等了近10天的时间,法军始终没有出援的迹象,到水口关可以早去晚归。孙洪林虽然持有异议,他屈从于过大的压力,不再过分坚持,同意只去一部分部队,并且携带能够投入战斗的武器和弹药。由此,我们又发生了一次争执。这次背粮事件我不了解上情,不知是师部自定的还是总部批准的。
“但是,部队刚刚出发不久,勒巴日兵团突然从迷迷漾潆的晨雾中像妖魔鬼怪似的突现出来。我简直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前边是308师的伏击部队,这些法军怎么能从他们伏击地域穿插过来,竟然没有鸣枪报警?这是多么严峻的时刻,我看到孙洪林棕色干枯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火灰:‘真他娘的——这简直是犯罪!’他的目光像利剑似的向我直抵过来,暴烈绝情的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开火!……’我此时真是手足无措,因为我想不明白,在我团前面有两个团的伏击部队,为什么他们没有开火?
也许敌人的出现过分突然,10天的漫长等待,部队早已不再戒备,去水口关背粮这个行动,完全解除了战士们的临战状态。法军竟然来了个突然袭击,部队被这意外的情况惊得目瞪口呆。‘开火!’孙洪林不待我下令,就向天打了一枪,这时部队才作零星的射击,标准的仓促应战。……就在这时,指挥部黄文泰总参谋长亲自给我们下达命令——立即投入战斗!……
“啊!这是多么凶险的时刻,多么危急的时刻!可是由于背粮,部队建制已经打乱,要组织有效的阻击已不可能!此时,我倒觉得孙洪林的暴躁有点儿可爱了。
“这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法军受到袭击,突然停住,而后攻占了我们一个排据守的一个小山包,因为这个排的两个班已去背粮,班长进行了抵抗之后,撤退到连部据守的小山头。……法军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占据山头后和我们对峙。……这个法军指挥官显然是个大笨蛋,这就等于让我们重新组织包围。……
“孙洪林欣慰地舒了口气,他说,‘团长,这场大雾救了我们。“为什么?“显然,敌人还不知道我们的实情,也不知周围的地形,一旦受到袭击,就把头缩起来作自我防护,既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只能等待大雾消散后,才能决定对策,我们是仓促应敌,他们更是晕头转向。有时因祸得福,308师没有阻击本来是个失误,反而成了有意把敌人放进了包围圈,歪打正着,就像一发偏弹反而打在敌人的要害上!’这时,我们团又接到一道命令,趁大雾尚未散开的时候,派一个营开往南山的一个山口,任务是卡断法军的退路。并且告知,总司令部已经直接派人把去背粮的部队追回。……‘好险!’孙洪林开心地笑了,轻松地舒了口气,‘团长,咱们终于等到了!’
“308师好像为了洗雪失职的耻辱,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法军只是消极地抗抵,却没有突围而出的勇气,这是勒巴日上校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他误以为陷入了我军的重围。其实,当时的重围并不存在,而是他龟缩成一团等待我们包围。当然,敌人有个打算,据险固守,等待雾散云开,高平驻军就会倾巢而动接应他们突围,强大的空中支持,也会使他们顺利脱险!
“此时,我们的包围并不有效,反而让法军趁大雾摸了出去。这次战役很有写头,因为我方许多奇怪的失误,反而把法军送进绝境,命运女神站在我们一边。就像一个不高明的棋手,没有利用对方的失误,反而使对方受到了迷惑,法军突围而出并非幸事,反而造成了两大损伤:第一,他们离开了四号公路,辎重武器和大量物资都丢弃了;第二,他们突围的路线完全错误,自己钻进了地形复杂丛林稠密的谷社山中,好像一只凶兽撞开了围捕它的篱笆,反而落进了陷阱!……”
“很有味道。”我躬下身去,查看地图上的谷社山。
“这座谷社山,是由几十个山头组成的荒芜之地,是一片连猎人也无法进去的原始丛林。法军一头拱进去就很难出来,显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对我们有利,在谷社山中的法军就像落进罗网里的野兽,左冲右突无法脱出险境,他们绝望地呼救,使远离战场的卡邦杰作出了致命的错误决断,因而也就输掉了边界战役。……”
“卡邦杰的根本错误在哪里呢?”我仍审视着地形图。
“第一个错误,应该说是由勒巴日造成的。这是我和孙洪林共同的判断,从这时候,我们两个才真正走向密切配合,见解一致。勒巴日在四号公路上一受阻击,就误以为陷入重围,他的错误的报告,自然使卡邦杰作出错误的决策——让他丢弃辎重离开大路迅速突围,目的是让他避开东溪我军,绕道去和高平的萨克东军团携起手来;按说这并没有大错,错的是勒巴日昏头昏脑钻进谷社山中,他自然再次告急,卡邦杰只好令萨克东放弃高平前来救他!……”
“这就像一个逃犯,跳出围墙,却落进水塘里,又把来救他的人拖下深渊!”
“就是这么回子事,粗听起来觉得非常滑稽,细细想来又非常合理。我不想向你介绍那些战斗经过,只说说两军搏杀运筹帷幄的过程。按道理说萨克东军团固守高平,这是我们必须付出重大代价才能攻克的堡垒,卡邦杰命令他撤离高平也是万不得已,事物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互为因果。勒巴日本来去救萨克东而保住高平,现在反转过来萨克东放弃高平去救勒巴日,这就为我们提供了取得战役胜利的绝好时机!……”
“可是,这种良机又只有高明的将领才能抓住!”
“说来惭愧,这个良机差一点失去。因为一次大的战役,变化万端,就像一盘棋,时刻出现险情,这就看指挥员的应变能力和胆略,还有毅力和气质。困兽犹斗,勒巴日进入谷社山以后拼命挣扎,凶狠地反扑,真是血染丛林,敌军和我军拼搏时同样勇敢,而且他们的体力和军事素质以及手中武器都优于我们,战斗非常惨烈。……”
“其实,战机双方都有,”我忍不住判断说,“在我军全力投入谷社山的战斗时,高平的萨克东从后面杀来,对我们是个真正威胁,在我们国内的历次战争中,这种包围和反包围的战例很多。勒巴日在内,萨克东在外,我们也是腹背受敌!”
“问题就在这里,像两个人掰手腕,看谁能咬紧牙关,你可以看看这个地图,萨克东从高平一路杀来,从平隆到光烈到590高地,我们沿路阻击,却没有挡住他的锋芒,直到他攻占了谷社山西北方向的477高地,这是最危险的时刻,这几百米的距离只要再跨前一步,他们就能拉起手来。……
“就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设在东溪以东班员的前线指挥所向我们团发出了停止攻击的命令。我和孙洪林都惊呆了,这就是说准备撤出战斗!‘这是哪里来的混账命令?’孙洪林目眦欲裂向我怒吼,‘它会让我们前功尽弃!“这有什么办法?’我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怯生生地说,是总指挥部的决断,想必他们看得更清楚!’孙洪林依然怒不可遏,‘更清楚?谁更清楚?我们的望远镜能看到萨克东那面三色破旗,勒巴日已经是打趴下的死狗,我们一停止攻击,就放他死里逃生,反过来再咬我们一口!’他愤愤地推开我,好像错误是我造成的,然后抄起电话,接通了指挥部,要东兄(陈赓的代号)讲话,可是,回话说他身体不适,不在指挥部。他对着电话吼叫,‘现在绝不能停止战斗,勒巴日已经快完了!’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气哼哼地放下听筒,我看到他的嘴唇簌簌发抖。
他凶狠地瞪着我,‘就是停火也要拿下前面高地再停!’‘你是说,我们要违令攻击?’
‘不!我是说再打10分钟!……’我只好下令给前面的一营,限10分钟内攻下前沿的一个山丘。……
“前面山丘7分钟就攻下来了,可见勒巴日军团的士气已经丧失,在绝望中,有5个法军士兵举手投降,我正要执行停止攻击的命令,孙洪林却夺过电话向指挥所报告:‘勒巴日兵团的士气已经涣散,5名士兵放下了武器!’这时,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前沿指挥所改变了命令,回答说,‘很好!重新开始攻击!倾尽全力消灭勒巴日!’
“孙洪林向我淡淡的一笑,这个笑竟然很美,到现在我都记得!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们前线指挥部感到部队经过长时间的作战,已经精疲力竭,伤亡不断增加,面对敌军两个军团的前后夹击,信心不足,更主要的是没有连续作战的经验,也没有打大仗的气魄,更没有打恶仗的准备!……听说陈赓大将为此震怒异常,直接报告了******,才使总指挥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打下去,……争取战役全胜!
“******的电令直接传达到前沿部队,士气大振,对勒巴日军团全力发起了总攻,战局立即改观,我们团打得很好。身染重病的勒巴日作了最后的一次拼搏,便彻底垮了,带着参谋人员躲进了山洞,还抱着萨克东来救他出去的一线希望,这是10月6日的情况,10月7日,我们的一个连便攻到了洞口,勒巴日放弃了抵抗,在两个参谋的扶持下,举手投降。……
“部队欢呼雀跃,拥抱,欢笑,感到既幸福又悲伤,好像经受不住这样胜利喜悦的重压,有的战士竟然抱头痛哭!好像整个战争已经结束了似的!孙洪林却一脸严峻,他说,‘现在欢庆胜利为时还太早,等我们抓住了萨克东,扯下他的上校肩章时再高兴吧! ’军人,必须有一副铁石心肠,在我们欢呼的时候,我们的脚下还躺卧着几十具敌我双方鲜血淋淋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