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成得功给田捍卫打了个电话,约他到健康路聚贤咖啡馆喝咖啡。
成得功先到了一步,要了一份白瓜子、一份开心果、一份美国杏仁、一份新疆葡萄干、一壶铁观音、一打喜力啤酒。田捍卫还没到,他就一个人先嗑瓜子。
过了半个小时,田捍卫到了。田捍卫一见他便说:“这么晚了,大哥咋想起来喝咖啡?”
成得功身子也没起来,仍嗑着瓜子,来了一句:“心里闷。”
田捍卫坐下后,成得功按了桌子上的叫铃,叫来了服务小姐,服务小姐进来便问:“先生,有何吩咐?”
成得功说:“上两份巴西咖啡,其余你不用管了,茶水我们自己来。”
小姐点点头“嗯”了一声,不一会儿,送来两杯咖啡,轻轻地放在成得功和田捍卫面前,随之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成得功用开啤酒的启瓶器撬开两瓶啤酒,往田捍卫面前放了一瓶,自己面前放了一瓶,然后对田捍卫说:“今晚不用杯子了,咱就对着瓶子干!”
田捍卫朝他嘿嘿一笑:“大哥今晚这么大酒兴?”
成得功掂起酒瓶子碰了碰田捍卫的酒瓶子,一仰脖咕嘟嘟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瓶子往旁边一扔,也不用餐巾纸而是用手一抹嘴角的白沫,就又去开第二瓶。
“大哥,悠着点吧!”田捍卫劝他说。
“今晚大哥想喝。”他看着田捍卫手中的瓶子只喝了一半,便催促着,“快干!”
田捍卫也把那瓶干了。
他们一连干了三瓶之后,田捍卫说:“大哥,歇会儿再喝吧,有点受不住了。”
“歇什么歇,咱俩今晚把这一打整完。”成得功说着又去开第四瓶,但没再立即喝。
田捍卫边剥着一颗开心果,边望着成得功说:“大哥今晚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成得功呷了一口咖啡,叹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说:“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愧疚,为修那座和尚桥,咱为了表达心情让凌云志多喝了几杯,把人家给喝死了。新来个书记张万顺又来商议修和尚桥,我想着乡里的干部很辛苦,到大城市来了,让他潇洒潇洒泡泡妞,就带他到碧绿泉洗浴中心。公安上从来没去碧绿泉洗浴中心检查过,第一次去碧绿泉检查就让张万顺给碰上了,结果张万顺镇党委书记让给撤了。那晚,也怪我大意,我想着没事,在前台预付了款就回家了。唉,也不知道是我成得功时运不好,还是他凌云志、张万顺命运不好?”
田捍卫听到此,主动拿起啤酒瓶与成得功碰:“来,干了!”干完之后,田捍卫劝说道,“大哥,你别愧疚,佛家有句话,命由我作,福由心生。我还看过一本书,记得有这么两句话,如果我们的处世原则合乎人的高贵本性,那么按照这些原则行事就特别顺畅;如果失去了那种高贵的本性,就会有险阻和障碍。”
成得功点点头,接下来直叹气不说话。
田捍卫看成得功脸木着,眉紧皱着,觉得他心事重重,便问:“我觉得大哥的话没说完。”
成得功叹口气:“是没说完。”
“咱哥儿们有啥不好说的,没说完你就说,一吐为快嘛,窝在肚里伤身体。”田捍卫说着把那盘开心果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张不开口给你处长老弟交代。”成得功说着也不好意思用眼看田捍卫。
田捍卫猜出他的话不是一般的话,急于知道,便催促道:“咱兄弟多年,情同手足,有啥话不能说呢?好话赖话你都只管说,我都听得进。”
成得功又停了两分钟,才对田捍卫说,下午街道派出所所长到办公室找到了他,说网上发布的追逃犯是裕县史官庄乡的田戈。所里那位前些天碰见过田戈的民警看了网上的照片后,找到派出所长说,那天在成得功公司门口劝架碰见的那个可疑的人很可能就是田戈。于是,所长就来找我说,咱朋友是朋友,你企业需保驾护航俺得保驾护航。但是,罪犯窝在你这里,这是我们的辖区,我们不抓是失职,被上级发现了要追究责任的,希望成总开明,要讲朋友就主动交出罪犯。我听了心里一惊,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对所长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再询问询问他是不是叫田戈,是田戈绝不让他跑了。
田捍卫听了,脸色变得非常灰暗。在此之前,闪高全已经给他打来电话,说裕县已成立田戈事件专案调查小组,何禄任组长,梁春秋亲自挂帅。现在听了成得功这么一说,他更清楚了局势的严峻。田捍卫心里如翻江倒海,思绪不定,他知道田戈已是难逃法网,自己也难免受牵连,甚至连闪高全也脱不了干系。他还担心这样的局面出现,七十岁的老爹精神上能否受住这个打击?老爹是个一辈子讲面子的人,他一直不服气米家,他总说,米是从田里生出来的,米家斗不过咱田家。从眼前的情况看,这次田家是要败在米家手里了,我田捍卫失面子无所谓,爹肯定会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还有他那病体能支撑住吗?他也恨田戈,当初不该为那点工程的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引来一连串的麻烦;他也很后悔,当初不该听爹的话,把田戈窝藏起来,惹下这么大的祸事。他想把田戈交出去,但毕竟是兄弟骨肉情,要是那样,不仅对不起田戈、对不起老爹,也对不起田家的列祖列宗……他犹豫着,下不了狠心……
田捍卫身子往前倾了倾,可怜巴巴地望着成得功说:“大哥,这些天田戈的事连累了你,你也费了不少心,老弟永生难忘,大恩不言谢!现在看来田戈是有点难保,可这么长时间,我们费了不少神,操了不少心,担了不少惊,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俺家的面子,为的就是让老爷子心好气顺,保持身体,多活几年……”
成得功为了回避田捍卫的目光,掂起茶壶往他碗里冲着茶,眼皮也不抬地说:“面子是什么?面子是个虚伪的东西。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拼命地抓面子,到底都失去了面子。人生一切东西最终都会失去,名呀、利呀,到底都会销声匿迹,还是讲现实吧!”
田捍卫赞同地点点头:“大哥,你讲得有道理,我现在脑袋里已是一盆糨糊,你拿个主意吧!”
成得功见火候到了,就把他的主意端了出来:“处长老弟既然相信我,我就说了,你别见怪,让田戈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吧。”
“投案自首?”
“嗯。”
田捍卫闷住头想了一阵子,说:“也可以,可我俩毕竟是一母同胞亲骨肉,我怕他恨我。”
“只要你想通了,把田戈叫来,咱俩一起劝。”成得功说。
田捍卫默认。
成得功给楼下的司机打了个手机,说:“你去把长松拉到这里来。”
长松是田戈在公司窝藏下来后成得功给他起的名字。
不一会儿,田戈就来了。他看见哥哥也在,闷着头,不说话,心里就打起了咚咚鼓,问:“哥,你怎么脸色那么不好?”
田捍卫还没有说话,成得功摆摆手:“你坐吧!”然后他又摁了叫铃,叫来服务小姐,又要了几瓶啤酒,并要了四个凉菜。几分钟后,服务小姐就把啤酒和凉菜端了上来。成得功又用启瓶器撬开瓶盖,一连开了三瓶,自己面前放一瓶,往田捍卫面前、田戈面前各放了一瓶,面对着田戈说:“来,干了,今晚我和你哥都是对着瓶子干的!”
田戈看哥哥田捍卫掂起酒瓶只抿了一点点就放下了,自己喝了一半也停住了。成得功嚷着田戈说:“来,来,你哥刚才已喝得不少了,咱俩喝。这俩月我不准你喝酒,今晚你放开,多喝点,多吃点。”在成得功的劝说下,田戈把那瓶酒喝了。
田戈觉得室内的空气似乎很紧张,哥哥又不说话,而且半夜三更叫他来,必定有什么情况,他嘴里没说,心里已明白是为他的事,也就没心情吃、没心情喝了。
过了一会儿,田捍卫开腔了:“戈,你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田戈故意说:“我猜不出来。”
田捍卫说:“你猜不出来,就叫成哥给你说说。”
成得功点着一支烟抽了两口,就把派出所长下午找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田戈一听,脸便枯皱上了。
田捍卫不管他现在情绪如何,接着又告诉他:“裕县人也传过来信说,县里为你的事成立了专案组,北京也有一家报纸追着这件事不放,现在不仅是你藏不下去,而且还会连累一圈人,连闪县长也被纳入了视线。”
田戈一听,哭了:“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成得功接着说:“我的意见是你去公安局自首,自首可以从宽处理。”
田戈低下头不语,他回想着两个月来煎熬的日子,整天装个清洁工,在公司里打扫厕所,一天到晚不敢出门,没见过太阳没见过月亮,人不人,鬼不鬼,活着也同死了没埋差不多。还整天惊魂不安,夜里睡觉老做噩梦,也不敢听街上的警笛响,一听见警笛响就急着找地方藏,有一次急了,就把头插进马桶里,龌龊死了……想到这些,他心一横说:“自首就自首吧,我听二位哥哥的话,你们说,啥时间去?”
成得功没想到田戈回答得这么干脆,心里也就踏实了,说:“既然戈弟想通了,还是早些好,越早越主动,明天早晨我就陪你一起去裕县公安局,你说咋样?”
田捍卫急忙拦住说:“成大哥你不要去,这事不能再连累你,你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谁拿你也没办法,我是在组织的人,有人管,再说,田戈的事我咋也脱不了干系,如果我的处长不能当了,只要你的生意做着,我还能跟你学做生意。”田捍卫说着流出了眼泪。
这时田戈眼里布满了血丝,怒气冲冲地说:“两位哥哥都不要去,男子汉大丈夫,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你们。”
田捍卫抹一把泪说:“戈,你不懂,有的事你一个人可以当,有的事你当不了。我一定陪你一起去请罪。”
成得功眼角也流出了泪:“田处长,你由个农村娃干到处长不容易,丢了可惜,还是我陪田戈去请罪,生意算个!”
田捍卫站起来抱住成得功的脖子,说:“不要说了,大哥,我这处长丢了,能来干的人多的是,你那一大摊子生意搁那没人管,塌了可惜。你什么也别再说了,我现在就和戈弟开车去裕县。”
成得功听了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田戈也忍不住哭着说:“大哥,你别伤心,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田捍卫用手上去捂住田戈的嘴:“戈,你再别学咱爹那一套,说那些结怨的话了。现在我悟出来了,世人之间无论彼此有多少仇恨,多少猜忌,多少争斗,死后皆为一堆白骨,恩恩怨怨也将就此了结。爹那一套不值得继承了,咱吃的就是这个亏,付出的代价够沉痛了!”
成得功接着说:“戈,你哥说的话对,去了就老老实实认罪,别再浮躁。”说完,他又拿着启瓶器啪啪啪开了三瓶啤酒,递给他兄弟俩一人一瓶:“来,咱仨再把这瓶干了,喝完,我送你哥儿俩去裕县。”
“不用了,我开车就行。”田捍卫说。
三人站着把啤酒咕嘟嘟干个底朝天,而后出了咖啡馆……
腊月的深夜,大街上极其空旷,只有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和灯箱标牌在寒风中闪烁着。
田捍卫打开车的大灯,两道寒光射在马路上。已是凌晨了,有清洁工在打扫马路,清洁工身穿的橘红色马甲反光的绿色道道很是刺眼,田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