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西部的这个小县，离西峡口不远。盘踞在牤牛洞的刀客，经常来到这儿挥霍他们积攒起来的银圆和金条。刀客们是一群只有第一天而没有第二天的人，因此只要第一天能够挥霍出去的银子，绝不在口袋里装到第二天。以秀才吴凤山为头领的牤牛洞的刀客们，比其他活跃在西峡口深山老林里的刀客们更加轻蔑银圆和金条。每一次从西峡口弄来的银圆和金条，吴凤山还要摸一摸，说：“西峡口的金条和银圆，就是挥霍，也要仔细一些，毕竟是我们上一辈的父老或者是我们同一辈的兄弟们辛辛苦苦挣来的，毕竟是我们西峡口的桐油、生漆换来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西峡口就是我们的窝，西峡口的商铺、粮行、桐油行、生漆行，就是我们窝边的草，我们轻易不要去吃它们。假若出于无奈吃了自己窝边的草，就要仔细一些。人啊，当了刀客，已经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是也要想想自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从娘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也是父亲的精和母亲的血交合而来的。我们的父亲也在一个村庄里白天背着太阳、晚上背着月亮和星星，艰难困苦地挣着一块或者是两块银圆。父亲母亲的村庄，就是我们的窝啊，我们千万不要把手伸进父亲母亲的窝里抢走一块银圆。
在西峡口，我们的对象是商行和商铺，是有许多金条和银圆的人，因为他们的银圆和金条，是从我们父亲母亲身上盘剥下来的，天生有我们一份。我们挥霍西峡口商铺的钱，就是挥霍我们父母的钱，就是挥霍我们自己的钱，一定要仔细再仔细。然而，我吴凤山是个秀才，我喜欢琢磨个问题。有的时候，我仔细想想，就是我们仔细挥霍西峡口商铺和商行的银圆和金条，我们也尽量地少拿或者是不拿，因为我们拿得多了，西峡口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商铺和商行就少了。西峡口假若没有了商铺和商行，我们在村庄里的父亲和母亲就一块银圆也挣不来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就没有买盐和针的地方了。我们少拿西峡口商铺和商行的银圆，也就是少拿了我们父亲和母亲的银圆。”吴凤山拿起从西峡口商行和商铺抢来的金条和银子，反复地摸来摸去，有时还要挨在脸上擦一擦，甚至会放在胸膛上搁很长的时间。他说：“我听见了金子的声音，我听见了银子的声音，我听见了银子和金子同心一起跳动的声音。西峡口来的银子和金条，其实来自我们自己，我们仔细对待它们，就是仔细对待我们自己啊。”吴凤山说罢，竟然对着手里的银子大哭起来，声音在牤牛洞里回荡，让刀客们不知所措。此时，吴凤山的心腹明祖把吴凤山推到虎皮椅子跟前，说：“大哥，坐下吧。”
吴凤山抹去眼角的泪水，坐到虎皮椅子上。所有的刀客都离去了，明祖说：“大哥，何苦呢？我来牤牛洞几年，你差一点把我教成了一个秀才。但是，我们作为刀客，最害怕内心里充满了杨柳岸晓风残月，最害怕内心里残留着剔除不净的怜悯之情。大哥，我们在怜悯父亲母亲村庄里的每一个人的时候，或许他们，甚至包括我们的父亲母亲正在仇恨我们，把我们当刀客视为他们一生的耻辱，把我们的经历视为一个家族永远抠不掉的污点。”
“明祖啊，你说的道理大哥内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在一个道理之外，一个人的内心总会产生另外的道理。许多道理纠缠在一起，理不出一个清楚的头绪，就使一个男人多愁善感。而多愁善感，是我们当刀客的男人的大忌。”吴凤山躺在老虎皮上，说：“明祖，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西峡口的商行或商铺里拿银子。西峡口的商行和商铺是我们牤牛洞长久的仓库，我们拿得勤了，库存少了，对我们没有好处，对西峡口也没有好处。”
从西峡口来的银子和金条，吴凤山一般都让存起来，作为牤牛洞的垫底之资。而从陕西的商州、湖北郧县襄阳樊城、洛阳的栾川卢氏（现属三门峡）、南阳的淅川邓县拉回来的银子和金条，吴凤山就不把它们当作金子银子看待。他睡在太师椅的老虎皮上，头枕在老虎皮缝制的枕头上，两只眼睛随意地扫视一下那些黄色的与白色的东西，轻蔑地笑笑。似乎那些东西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而是唾手而得的泥巴和粪土。他一只手耷拉在太师椅上，一只手简单地指指金子和银子说：“远处飘来的金子，远处飞来的银子，和天上的云彩一样，今天飘来了，明天仍然会飘来；今天飞来了，明天继续会飞来。你们用吧，你们花吧，你们挥霍吧，你们当树叶一样撒吧。我们这些村庄的男人，当了刀客，就是在提前挥霍自己。假若我们在村庄里，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的金子和银子，也挥霍不了这么多的金子和银子。我们没有金子和银子的时候，是多么想拥有它们，多么想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放上一块银圆睡觉，让银子把我们带进富贵荣华的梦里。但是我们在村庄里，始终没有我们自己的一块银圆，始终没有我们自己的一星银子。现在我们从远天远地的城镇里拉回来了金子和银子，这些黄色的东西和白色的东西，都是我们的。我们不用靠做梦就拥有了自己的金子和银子，我们要实实在在地去挥霍这些金子和银子。过去，我听村庄里的人们说，金子过夜后，会生出金子，那是村庄的男人们对于金子与银子过于膜拜而产生的近乎愚蠢的语言。
金子过夜不可能产生金子，金子没有精血，金子是死的，死的东西是没有儿子的。我们身为刀客，对于村庄里的男人们来说，我们是没有老婆的男人，因此也是没有儿子的男人。金子对于我们，就是一种可以挥霍的东西。我们不存金子不存银子，就像一个男人一旦成为刀客，就不准备储存自己的生命一样。你们拿了这些金子和银子，去西峡口吃吧，去南阳府喝吧，去老河口、去襄阳和樊城找漂亮的女人吧，只要你们不丢掉自己的生命，你们尽情享受吧。刀客们的金子银子不过夜，是因为刀客们的生命也不过夜啊。我们的生命是傍晚的落霞，红得透亮、红得深邃、红得发紫、红得像一大片鲜血泼在西边的天空，这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经常处在黄昏的状态，处在晚霞的状态。但是，无论我们生命的晚霞有多么血红，只要顺着西边的山峰落下去，明天早上就不会再出来。所以我们挥霍金子和银子，就是挥霍我们的生命和日子。”吴凤山从太师椅上跳下来，双手捧起一捧银圆，两个小拇指中间露出了一道缝隙，银圆一块一块从那个缝隙里漏出来，掉在盛满银圆的洗澡木盆里。银圆同银圆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并不十分响亮，也不十分清脆，但是柔弱动听，断断续续地在牤牛洞的大厅里回荡，每一个刀客都听见了鼓动人心的声音。吴凤山捏起一个用指头弹弹，放在耳朵旁边听听，满脸笑起了深深的皱纹，说：“真的，真的，弟兄们，随意花吧，谁都不可能给世界上留一块银圆。只有挥霍掉的，才是自己的；留给世界的，都是别人的。我们来牤牛洞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银圆；我们离开牤牛洞的时候，身上依然没有一块银圆。在来到和离开之间的时间里，你们有的是银圆去花销去挥霍。这就是一个刀客的生活，这就是一个刀客的一生，也就是我吴凤山的一生。”
他大声喊：“来吧，尽你们身上的口袋，能装多少就是多少。然后，你们轮流到外边去逛跶吧。”刀客们的口袋一样大，能装一百块银圆。它们都装满之后，牤牛洞里充满了刀客们的笑声。几天之内，刀客们换上了黑色的长衫，戴上灰色的毡帽，穿上深蓝色的布鞋，口袋里装上一块干净的丝绸手帕。有的戴上了陕西商南的水晶眼镜，把自己嗜杀的眼睛藏在深黄色眼镜的后面；有的手里拿着浙江绍兴出产的丝绸扇子，扇面上印着王羲之的《兰亭序》，很像是一个教书先生，或者是一个从南方来的商人；也有的手里掂着一根文明棍，似乎是村庄冬天里来的玩魔术的男人，笨拙里流露出许多滑稽。刀客们在一夜之间换成了另外一群人，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只有吴凤山知道，无论刀客们如何打扮，无论是长衫还是短装，都掩盖不住刀客身上剔除不去的嗜杀的本性，更掩盖不住一个刀客骨头里和血液里的残暴性格。
离开牤牛洞，刀客们挥霍的目的地第一个是西峡口。他们从鹳河的码头下了船，踏着晃晃荡荡的浮在河滩上的浮桥，人也晃晃荡荡地顺着浮桥走出了码头。鹳河的水清澈见底，有许多条红色翅膀的鱼在水流里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刀客们在水里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就哈哈大笑起来。那是自己吗？那是从牤牛洞里走出来的刀客吗？他们踏上码头外边石板路的时候，银圆在口袋里随着脚步的响声在微微作响。
银圆的声音，简直就是领路的狗，领着刀客们在西峡口码头附近的地方尽情地挥霍着。离码头很近就是烟柳楼，那是体面的人来的地方，在里面会经常碰到西峡口商行和商铺的老板。尽管都是找女人，烟柳楼却不是一般男人来得起的地方。你就是有的是银圆，烟柳楼的女人也不一定看得起你。她们大部分精通琴棋书画，刀客们到了里边显得笨拙愚蠢，人家女人不耍弄你，你自己就有被耍弄的感觉。烟柳楼里的女人会弹琵琶，声音珠玉一样在屋子里飞溅，时不时流露出只有红颜知己才可能有的情感；烟柳楼的女人操古琴，声音恰如高山流水，在屋子里弥漫，把男人的心都浸泡在琴声里。这些对于刀客，十分的多余和不必要。男人和女人嘛，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还要操琴干什么？
刀客们绕过烟柳楼，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往前面走，满街的柳树枝垂在街道上，女人眼睛一样的柳树叶子，扫着刀客们的脸膛。沿着柳树走进一条巷道，就看见了十二棵巨大的老柳树，从巷口一棵挨着一棵生长到巷道的深处。在第十二棵老柳树旁拐弯，就看见了烟雨楼。门口两盏大红色的灯笼是烟雨楼的标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白天到夜晚，一直点亮着。到了夜晚，男人们离烟雨楼还有很远距离，就看见了两个灯笼放射出来的红色光芒，把一条街巷的道路染得红茫茫的。走在街巷里的人们，从脑袋到脚步，也被染得红茫茫的。刀客一进街巷，一棵一棵数着柳树，摸着口袋里的银圆，悄然行走着。数到十二棵的时候，刀客们兴奋地说：“看见红灯笼了，看见烟雨楼了，我们的女人在里边等我们呢。”
烟雨楼里十分昏暗，潮湿的楼道里散发着刺鼻的辣椒发霉的气味。乌桕树籽熬的蜡烛点亮了，放在楼道的拐弯处，有气无力的亮光一会儿摇向这边，一会儿又摇向那边，似乎是在同来到烟雨楼的男人们打招呼。下贱的男人们总是能够给自己找一个适应的地方，烟雨楼就满足了这一部分男人的需要。刀客们就属于这个范畴的男人，他们来到烟雨楼，一个个都像一头雄壮的公牛。他们的脚步有力响亮，把枫杨木楼梯踩踏得咯吱咯吱颤动。他们找到自己的女人后，连一句话也没有，疯狂地扑上去，让烟雨楼里的女人们震惊和恐惧。烟雨楼是木头的楼房，在刀客们的疯狂里，楼板和楼房都在颤抖着。
刀客们离开烟雨楼，浓重的夜色全部笼罩了西峡口的街道。路边的枫杨树和柳树的影子，被商行和商铺的灯笼映照得一片彤红。刀客们混杂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脸膛也被灯笼的光线染为彤红的颜色。西峡口的街道，是一条直直的大街，从南通向北，很似一条丝线，随意地飘逸着。街道两旁面西和面东的商铺，被街道穿在一起，就形成了西峡口。从南向北快走完一条街道的时候，出现了一条从东向西的街道，穿过南北大街，形成了一个瘦长的十字形，就是西峡口有名的十字街。在十字街的北边，是一座吊桥。每天天亮的时候，吊桥被放下来，南大街与北大街被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西峡口，人们在大街上来来往往。暮色笼罩西峡口的时候，吊桥就被吊了起来。桥下面是从鹳河引进来的河水，南北大街就被隔断了，北大街就成了孤零零的北大街，南大街也成了孤零零的南大街。假若刀客从北大街进入西峡口，由于吊桥吊了起来，刀客们就进入不了南大街，商行与商铺就安全了。
西峡口所有的商行和商铺集中在南大街，吊桥吊起来，西城门、东城门、南城门锁起来，南大街就成为一个四四方方的堡垒，刀客们一般是攻不破的，南大街也就十分安稳了。西峡口的南大街也有被刀客攻破的时候，那就是刀客们在白天已经混进了南大街，里应外合放下吊桥，才被攻破的。南大街一旦被攻破，刀客们至少要抢五家以上的商行和商铺，几百个刀客人扛马驮，足够刀客们挥霍三年以上。能攻破西峡口的大刀客只有吴凤山一干子，其他的小刀客对于西峡口的商行和商铺，也只是垂涎欲滴、望洋兴叹罢了。吴凤山攻破南大街的时候，只抢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绝对不允许刀客们烧一间房子毁坏一家商行，也不许杀一个人糟蹋一个生命。吴凤山说：“西峡口的商行和商铺，是我们的钱庄，我们毁坏它们，就是毁坏我们的钱庄；我们毁坏它们，就是毁坏我们金子和银子的泉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