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秋凉最喜欢一个人坐在石榴树下的青石板上，透过树枝的缝隙，注视天空上的星星。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说天空里的每一颗星星，代表着大地上的一个人。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大地上就有多少个人。每一个人，只要细心，都能够在天空里找到自己，找到父亲与母亲，找到祖父与祖母，甚至找到自己的祖先。天空上的位置与大地上的位置一样多，你在大地上属于哪一个位置，代表你的星星在天空中就相对在哪一个位置。因而一个人，无论是你面对天空或者是面对大地，都是一粒很小的微尘。在天空，你会消失在天河的浪花里；在大地，你会消失在大地的尘埃中。夜晚，总有几颗流星在天空滑落，匆匆忙忙地在空中留下一道闪亮的光辉，那是一个地方的大人物，提着灯笼在天空中行走，一不小心生命就坠落了，那些光辉就是他们的灯笼零落之后散发出来的。
有时候，人们的肉眼会看见一些星星在天空中行走，那些都是巡检、知县、知府一类的人，天空才会给予他们一条小路，让他们在天空里穿行，给予他们一个变为流星滑落的机会。在穆寨生存的人们，想拥有一个闪亮的滑落，上苍也不会给予丝毫的机会。在一颗流星瞬间即逝瞬间闪烁的背后，是无数的永远也不可能闪烁一次的星星的河流。母亲明白，她这样的人，就是天空里有一颗星星是她，那也是很遥远很遥远很小很小的一颗，自己永远看不见，别人也永远看不见。天空中这样的星星太多了，大地上这样的人太多了，据说天河里白色的云团，就是这样的人组成的，而在大地上，也就是这样的人，构成了村庄和城镇匆忙的人群，构成了战场上密密麻麻的兵士，构成了县、府、京城浩瀚的人流。
母亲秋凉就在夜晚看天空中许多星星构成白色的天河，就像看卑微的人怎样在大地上汇集在一起，微不足道地流淌着。这是夏天雨后的夜晚，天空被洗得深邃的蓝。星星挂在天空的时候，离人们就十分遥远。秋凉昂起头，星星就像石榴树上的石榴那样，挂在天上。秋天来了，石榴熟了，父亲想摘一个就摘一个，对于石榴，父亲就是它们生命的主宰。天空上的星星，不就是老天爷的石榴吗？老天爷想摘一个，和父亲摘一个石榴一样的容易啊！因为对于石榴与星星，在男人与老天爷面前，它们都是卑微的，都是从属的，都是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然而，卑微的人们，谁愿意卑微呢？他们终其一生与自己的卑微作战，到了白发苍苍，依然改变不了卑微的命运。是啊，卑微是一件谁都适合的衣服，已经穿在身上，并不是一个人想脱掉它，就能轻而易举脱掉的。
母亲秋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我的大哥带到世界上之后，就开始为穆寨一个叫穆天虎的男人生产儿子。八年之后，母亲秋凉就拥有了六个儿子。父亲穆天虎背着他的锛桩，在穆寨方圆几十里的山冈上或者是山谷里击毙野狼，他的每一个儿子出生后，都铺着狼皮制作的褥子，都穿着狼皮缝制的袄子。在漫山遍野都是树木和森林的年代，在野羊与野鹿经常出没于村庄的年代，穆寨村庄的周围，奔跑着一群一群的野狼。父亲穆天虎成为一个震惊方圆几十里的出名猎人，不是因为他枪法过人，而是因为野狼过于繁多。也有许多穆寨人说，野狼之所以在婚礼之夜吞噬了父亲的第一个老婆，是狼群对父亲猎杀野狼太多的报复，也是人世间的一个因果报应。一个猎人，他的锛桩对准狼的时候，就有一双狼的眼睛对准了猎人。一个农夫，当他在山冈上设置的兽套套住了一头野兽的时候，就有一个套子准备套住农夫。人和野兽，都是大地上的一个生命，谁也战胜不了谁，因为生命不可以战胜生命。穆寨的人们说：打狼的人，听狼的叫声最多。父亲就是听狼叫最多的一个男人，狼就是他眼前挥之不去的阴影，狼的叫声也在缓慢地吞噬着他的生命。
父亲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村庄男人，他粗糙的时候，比岩石还要粗糙，他细腻的时候，比月色还要细腻。他打猎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嗜血者；他读书的时候，俨然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他的六个儿子都穿着狼皮袄子，有的在院落里行走，有的在屋檐下注视石榴，有的放肆地唱着乡村歌谣。他擦着他的锛桩，不时斜视儿子们一眼。这是他与大地的联系，这是他与村庄的联系，这是他与山冈的联系，这是他与锛桩的联系。假若有一天，他从穆寨消失了，穆寨的土地上行走着他的儿子们，穆寨的村庄里晃荡着他的儿子们，穆寨的山冈上站立着他的儿子们，还有一个儿子背着他的锛桩，他就在大地深处暗暗地微笑。儿子是什么呢？儿子就是父亲活动的纪念碑，他们走到哪里，纪念碑也走到哪里。他们在乡村，就是父亲与乡村唯一的联系；他们在城镇，就是父亲与城镇唯一的联系；他们在京城，就是父亲与京城唯一的联系。父亲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在外面挣了一些钱的男人，回到穆寨来修建一座大院落，盖起一座大门楼，甚至把河水引到自己的门前，从院落里流过。他每一次经过这些高大的乡村建筑面前，就会在内心里说：“你的儿子就是一座建筑啊，何必把房子修建得这么高大呢？你们知道刀客在******什么吗？就是专门来高大的门楼里抢掠杀戮的。”父亲的嫉妒，是一般乡村男人的嫉妒；父亲的诅咒，也是一般乡村男人的诅咒。他们的嫉妒和诅咒，永远也改变不了乡村有钱人建造房屋的古老习惯。
父亲给他和秋凉的六个儿子分别起了六个十分粗糙的名字，老大叫豌豆，老二叫豇豆，老三叫绿豆，老四叫蚕豆，老五叫扁豆，老六叫刀豆。他们六个站在一起，高低错落有致，头颅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父亲很得意的时候，会从大到小摸着他们六个光光的头颅，有时还会轻轻地敲打敲打，山羊那样艰难地笑笑说：“一个模子套出来的，一个模子套出来的。想让他们不一样都不行。”有时父亲让他们从小到大，一个一个分别喊爹，父亲也分别地答应着。儿子的声音是奶声奶气的，他的应声也细声软语；儿子的声音粗粗的，他的声音也粗粗的。一个乡村的男人从儿子的叫声里获得的快乐，是世界上其他的快乐无法相比的。
父亲擦亮了锛桩，把它搂在怀里，就像搂着自己的一个亲儿子。豌豆七岁了，他明白父亲的锛桩是对付野狼和野猪的，他也明白自己的袄子是用狼皮制作的。他已经能够一个人在自己的村庄里钻来钻去，他也能够比较出狼皮袄子与村庄里其他孩子穿的棉花袄子不一样的地方，甚至在一群孩子之间炫耀和吹嘘：“我的袄子是用狼皮缝的，狼皮是我爹从狼的身上剥下来的，狼是我爹在山冈上用锛桩打的。”
穿狼皮袄，
戴狼皮帽，
铺狼皮褥，
披狼皮袍，
小心变成一头狼，
翻墙背猪吃羊羔。
豌豆吹嘘的时候，穆寨的孩子们就对着他唱。他很担心自己真的忽然变成一头狼。他钻进父亲的怀里问：“爹，我们穿狼皮的袄子，戴狼皮的帽子，铺狼皮的褥子，我们会变成狼吗？”
“狼是狼生的，人是人生的。人不会变成狼。”
“村庄的娃子们都说，我们会变成狼的。”
“他们穿棉花袄子，会变成棉花吗？”父亲问豌豆。
“爹，我们六个人走在一起，村庄里的人都说：‘狼娃来了。’”
“村庄里的人，谁能够让自己的六个儿子都穿上狼皮袄子呢？只有我穆天虎。他们是嫉妒我们，他们想穿一件狼皮袄子，上哪儿去捡一张狼皮呢？”父亲说，“你们都是我穆天虎的儿子，长成男子汉后，都是玩锛桩的家伙。”
父亲把锛桩压在豌豆的肩膀上，豌豆扛起锛桩，直了直腰身，问父亲：“我像不像扛锛桩的男人？”
“不是像，你就是一个扛锛桩的男人。”
父亲又把锛桩放在老二豇豆的肩膀上，老二的肩膀往一边歪了歪，锛桩掉在地上。父亲说：“明年，就扛得动锛桩了。”
豇豆说：“我明年不扛锛桩，后年也不扛锛桩，长大了也不扛锛桩。”
父亲说：“你不扛有的是人扛。我们穆家，别的东西没有，扛锛桩的人一大群。”
天热的夜晚，父亲将一张凉席铺在院落里，用两张狼皮把锛桩包裹起来，作为几个人的枕头。父亲睡在中间，他的左边睡三个，右边睡三个，一杆锛桩上枕着的都是穆家的男人们。六个儿子平时没有一个是安分的，头颅和父亲枕到一起，脖子挨着锛桩和狼皮，马上就安静了。父亲问儿子们：“假若我们摸夜路，前面黑洞洞的，后面也是黑洞洞的，你们说，是走前面，还是走后面？”
“走前面。”豌豆是老大，他说。
父亲说：“走前面也不行，前面有一头狼坐在路中间，等着走在前面的人，只有傻瓜才走前面。”
老三绿豆说：“走后面。”
父亲说：“走后面不行，后面有一头狼，追着最后面的人，只有傻瓜才走后面。”
老大豌豆问：“前面不能走，后面不能走，爹你走哪儿呢？”
“走中间啊，前面的狼来了，有前面的人给你撵走；后面的狼来了，有后面的人给你赶走。你还有一个很大的理由，对前面和后面的人说：‘我是天底下最胆大的人，既要照顾前面的人，又要照顾后面的人。’是不是？”父亲问儿子们。
老大说：“爹，走中间的人是最胆小的人。”
“最胆小的人，说自己最胆大。豌豆啊，你没有白吃穆家七年的饭。豇豆，你是老二，你说你走前面还是走后面？”
老二豇豆说：“爹，我前面也不走，后面也不走，中间也不走。”
父亲问：“豇豆，你走天上？”
“我跟着爹走。你有锛桩，前面有狼，你的锛桩打死它；后面有狼，你的锛桩打死它。”
父亲说：“豇豆，穆家的人，你爷考秀才去过开封府，你将来天南地北四海为家，是穆家走得最远的男人。”
穆家的三个小儿子枕着锛桩，枕着狼皮，他们现在既不害怕狼趁着夜色走进自己的院落，随意地把自己叼走，也不害怕狼在村子里串行，嚎叫着把人家的猪拉走。最小的两个挨着父亲睡着，他们甚至不知道狼是一个令人恐怖的野兽。他们听父亲和哥哥们讨论狼，还以为狼是一个十分好吃的东西。
父亲说：“有些狼是通人性的，和人一样，知恩图报。穆寨河发源的地方，有一个人叫黄疯子，他三十多岁的时候，一天夜里门被一头狼敲响了。他隔着门缝看见狼坐在地上，虔敬得像一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狼伸出前爪，轻轻地敲打着他的枫杨木门，声音很小，唯恐惊吓了黄疯子。这是一头健壮的公狼，统治着一个很大的狼群。它敲打门的时候，在它后面的树林深处，一群狼和它一个姿势，坐在地上。和公狼一样，它们一个个都显得十分虔敬。狼平时的阴森和粗暴，此时此刻都收敛起来了，变得温良谦让。公狼敲打了一会儿，坐在地上，两个前爪合在一起，对着黄疯子的大门，弯下腰身，作揖不止。树林里的狼群，也跟着公狼弯下腰身，作揖不止。天亮时分，黄疯子打开大门，公狼的身上落满了露水，晶亮的水珠顺着公狼灰色的毛尖往地上滴落。公狼放下两条前腿，给黄疯子一个劲儿地叩头。黄疯子问公狼：‘狼啊，你是有求于我黄疯子？’公狼点点头。黄疯子说：‘那就让你的人马走远点。’公狼扭过头轻叫了一声，狼群就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黄疯子问：‘狼啊，你有啥事，能求我黄疯子呢？’公狼重新坐了下来，伸出一条后腿，晃了几晃。黄疯子看见公狼的后爪子上扎进了一根很长的木刺，爪子和后腿已经脓肿得明晃晃的了。黄疯子说：‘你等等，我去找根锥子，给你挑挑。’黄疯子拿出一根锥子，在灯火上烧了烧，说：‘狼啊，把你的后腿伸出来吧。我给你挑好之后，你走你的，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公狼伸出后腿，黄疯子在它的后爪上扎了一锥子，脓水流了出来。他抱住公狼的后腿，一只手狠狠一挤，木刺随着脓水流出来了。黄疯子说：‘狼啊，你走吧。’公狼晃晃后腿，又坐在地上。抱住前腿，给黄疯子作了三个揖，一瘸一拐走进树林里面。七天之后，黄疯子早上起来打开枫杨木门，门外放着一头刚刚被狼咬死的草鹿。黄疯子摸摸草鹿，身上还是热乎乎的。他知道，这是那头公狼的报答。过了一个多月，黄疯子的门前，又放了一头野猪，还是公狼的报答。公狼知道狼群是令人恐怖的，它们给黄疯子送猎物的时候，一般都是在天亮之前到达，并且躲在树林里，看见黄疯子把猎物扛进自己的院落为止。黄疯子给公狼挑刺之后，活了三十二年，每一年每一月都要收到狼群送到的猎物。那头公狼死了以后，另一头公狼接任，另一头公狼死了以后，又有一头公狼接任。黄疯子死了，埋在他家院落后面的山冈上，经常有几头狼围绕着他的坟墓转圈圈，经常有公狼在他的坟墓旁边低沉地叫着。时间长了，黄疯子的坟墓四周，被狼们转出了一个很圆很圆的圈子，像是一个黄色的花环。”
狼是很凶狠的，但明白知恩图报，这一点，父亲作为一个猎人，比其他的人知道得更清楚。这头公狼和一群狼与黄疯子之间的交往，是一个真实的事情，而不是一个故事。由于它的特殊性，它在穆寨周围广为传播。父亲童年的时候在传播里记忆了这个事情，又将它传播给自己的儿子们。传播得久了，就成为一个故事，永远地在一个地域流传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