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驶过考蒙博码头,就降下蓝旗,升起捕获的喜克索斯旗帜。护航战舰上的船员多数自小就受到喜克索斯的统治,有些人还是混血出身,因此能说一口地道的喜克索斯语。驶离考蒙博后过了两个晚上,我们就遇到了一队喜克索斯战舰,对方把舰船停在我们旁边,派一伙人上船检查我们的货物。
“是为埃帕查恩领主战车运送的马匹。”船长告诉他们。这位船长的父亲是喜克索斯人,母亲是埃及贵妇,他此刻的言谈举动都很自然,通行文书也都可信,所以敌人草草一检查,就放行让我们通过。抵达底比斯前,我们还遇到了两队巡逻战舰,不过每次我们的船长都很从容,瞒过了上船检查的喜克索斯军官。此后,我最大的担心就是马的健康状况了。
虽然我们用了各种办法,马还是开始陆续死去。那些还活着的,一半也都病恹恹的。我们把死畜生抛到河里,继续以最快的速度向北驶去。
最初我计划在底比斯港口把这些马卖给喜克索斯军需官,但是任何人只要见过马就不会买我们这群可怜兮兮的畜牲。于是我和辉决定走另一条路。
太阳快要落山时,我们驶入了通往底比斯城的最后一程水路。我远远地就看见了那熟悉的景象,心跟着一阵绞痛,举目望去,一切如昔:那是城墙,夕阳的余晖为它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红光;那是三座雅致精美的塔楼,是我为英特夫领主修建的,依然高高耸立,指向天空,因此得名荷鲁斯的手指。西岸的迈穆农宫殿,我离开时尚未完工,而如今已由喜克索斯重新修建完毕。挑剔的我,也得承认亚洲风格的优美。夕阳下望去,房屋的尖顶,高处的望台,都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异域情调,别有一番风韵,我真希望女主人也在这里,能和我一起分享这重归故里的时刻,我们俩早就盼着回来,她为此耗尽了半生光阴。
天色已晚,但仍能依稀辨出城墙外聚集的驻兵,除了士兵,还有马匹、战车、货车。虽然我早就收到了准确可靠的情报,可是一看到敌军人数如此众多,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心里一沉,恐惧油然而生,想起了我们在埃勒芬蒂尼的驻军人数。
要战胜这样的敌人,我们需要众神的眷顾,需要好运的垂青。最后一丝光亮隐入了夜幕,这时,喜克索斯人点亮了篝火,火光摇曳,像是一地的繁星,照亮了城外的平原。我不知道篝火有多少堆,只见一处接着一处,看不到尽头。
等我们走近了,就闻到了驻军的气息。那是一种营地特有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气味,有烧粪的焦味,煮饭的香味,青草的甜味,马群的气味,露天粪坑里的臭味,发酵的酒味,最多的还是男人味,成千成万的男人挤住在帐篷茅屋的味道。
我们再往前走,就有声音飘过星光点缀的水域,传到我们寂静的船上。有马的喘气声、嘶鸣声,锤子落在铁片上的敲打声,哨兵的吆喝声,还有男人们的唱歌声、争吵声和大笑声。
我站在领航舰的甲板上,身边就是船长,我给他指路,让船驶向东岸。我记得那里的城墙外有一个专供木材商停靠的码头,如果这码头还在,会是我们停船卸下战马的最佳地点。
我认出了码头的入口,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于是我们撑橹过去,快要靠岸时,码头的泊船官登上我们的船,一阵吆喝,吵着要看我们的买卖文书。
我赶紧讨好他,躬身哈腰,脸上堆着笑,说道:“大人啊,您不知道,我们发生了多大的意外,我手里拿着文书,不料一阵大风吹来,竟把文书卷走了,一定是塞特在作崇,绝对是。”
他气得像头发怒的公牛,不过等我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金环时,他的怒火就消失了,他把金子放进嘴里咬了一下,然后满意地走开了。
我派了名马夫上岸弄灭码头上的火把。我可不想引来别人好奇的眼光,让他们看到这些马的样子。有的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了,剩下的也都摇摇晃晃,呼吸困难,嘴里鼻孔里往外淌着发臭的黏液。我们只好给它们都套上马套,慢慢引着下了驳船,上了码头。最后我们只剩一百匹马还能走路。
我们牵着马顺着货车碾出的车辙走向高地,密探已告诉我们敌军的战马多数都拴在那里。密探还给我们弄到了喜克索斯战车第一军的通行暗号,哨兵质问我们时,便有人对上了暗语。
我们分别领着马在敌军营地转悠,每走过一处战车队,就松开缰绳,放几只病马走进敌军马群,喜克索斯的二十支战车队,我们一队都没落下。大家都是随意走动,举动非常自然,因此没有人起疑心,我们碰到一起时,还彼此聊上几句,奚落一下敌军的马夫和看马官。
黎明第一抹鱼肚白挂上东方天际时,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码头,那里只有一艘船等着我们,其余的一卸下运载的病马,就都起程返回南方去了。
我们上了船,辉他们几个立刻就倒在甲板上休息,我虽然也累,却站在船尾扶着栏杆,出神地盯着我深爱的底比斯,看那美丽的城墙沐浴在早晨的清辉下,随着船行而渐渐隐去。
十天后,我们驶进了埃勒芬蒂尼港口,我把情况向塔摩斯法老禀告之后,便匆匆赶往后宫的水园。女主人正躺在凉亭下,那么瘦弱那么苍白,我伸出手向她行礼,却控制不住双手的颤抖。她一见到我,眼眶就湿了:“我很想你,泰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尼罗河河水开始退回到河床,洪水淹没的田地都露了出来,像穿了一件厚厚的淤泥大衣,这些黑色淤泥全是沃土,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光泽。路面也都开始变干,打通了南北相往的道路。不久就会是耕种的季节,也是开战的时候。我和阿顿都在焦急地等待,等着北方传来那条我们日日期待夜夜祈祷的消息,终于,我们等来了。
那消息是乘着一艘快船借着北风的翅膀飞来的,是在夜里三更天的时候到的,那时候我和阿顿还在灯下伏案工作。
一看罢信使带来的密信,我就急忙跑向王宫,要把这封皱巴巴的密函呈给国王。法老早有命令,我可以自由出入,随时面奏,守卫不得阻拦,可是在国王卧室外的门帘旁,我却被玛萨拉王后拦住。
“我不准你现在叫醒他,泰塔。国王十分劳累,今天晚上是他一个月来头一次睡上安稳觉。”
“王后陛下,我必须得见他,我不是直接受命于他吗?”
我们争持不下,这时帘子内传来一声呼唤:“是你吗,泰塔?”然后帘子就被掀开,国王裸着健美的身子站在我们跟前。他的健美实属罕见,浑身没有多余的脂肪,肌肉结实得如同蓝剑的刀片,处处都显出男子汉的威风,那种阳刚美摄人心魄,我抬头望着他,脑子里竟想起了自己身体上的残疾。
“什么事啊,泰塔?”
“北方来信了。是从喜克索斯兵营来的。他们的战马正在遭受一场可怕的瘟疫,已经有半数感染,另外每天都新增病马几千匹。”
“泰塔,你可真是魔法师啊,当初我们还嘲笑你和那些角马呢!”他抓住我的肩膀,盯住我的眼睛,“为我驾马,我们同赴战场共摘荣誉,你可做好准备?”
“都准备好了,法老。”
“那么,给罗克和钱恩套上缰绳,把我的战车上挂上蓝旗,我们起程回家,前往底比斯!”
最后,我们带着四个师的战车队,还有三万名步兵,来到了有百门之称的底比斯城外。塞利提斯国王的军队挡在我们面前,而越过这层层队伍,那三座塔——荷鲁斯的手指正在召唤我们,晨光中熠熠生辉的城墙在召唤我们。喜克索斯军队层层部署,像某种巨大的蟒蛇,将沉重的身体伸开,一队接着一队,一排压着一排。矛枪的枪头,军官的金盔都在初生的太阳下闪着光亮。“埃帕查恩和他的战车队在哪儿?”法老问我,我则盯着离河最近的那座荷鲁斯的手指,不时眯起眼睛,这才看清塔楼上晃动的那些彩旗。
“埃帕查恩有五个师部署在正中央,他还有六个预备师,藏在城墙内。”我在最高的那座塔楼上安插了探子,通过旗语信号向我们传信,躲在那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战场上的情况。
“总共才有十一个师,泰塔,”法老怒道,“我们知道他有二十个,剩下的呢?”
“黄死病,”我答道,“他现在是把能站起来的马全拉上了战场。”
“荷鲁斯保佑,但愿如你所言。希望埃帕查恩没耍什么阴谋,给我们来个出其不意。”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骰子已经掷出,泰塔,现在再修改已为时太晚,我们必须放手一搏,看看神要赐予我们什么。驾车阅兵!”
我拉动缰绳,驱车出了队列,来到我军阵前。国王是要让士兵看到自己,有他亲临战场,必然会鼓舞士气,稳定军心。我沿着长长的阵列,驾马一阵小跑,罗克和钱恩两匹马的鬃毛都经过精心梳理,光亮的皮毛犹如阳光下泛光的青铜,皇家战车也应国王之命,经过了一番修饰,车驾上饰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叶,我极力主张战车要轻盈,但最后只好做了如此让步。
那层金打得很薄,厚度不超过一张纸莎草纸,重量不足一百德本,却使整辆车显得亮丽夺目。无论谁看到它,不管是敌是友,都绝不会怀疑这是法老的战车。长鞭一样的竹竿上,蓝旗高高飘过我们的头顶,在微风中点着头,我们的车每驶过一队阵列,就会响起震耳的欢呼声。
自我们离开奎拜,开始踏上归途的那一天,我就立下誓言,若不到底比斯城中央的那座荷鲁斯神庙去祭拜,我就誓不剪发。所以我的头发现在都长到了腰际,为了盖住那缕缕白发,我取来从印度河外异域疆土上进口来的指甲花,将头发染成金红色,大大增添了我的美丽。我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布裙,式样简洁,浆得硬挺有型,我袒着胸,胸前挂着一个荣誉金链,我无意喧宾夺主,不想夺了法老的光辉,所以没有化妆,也没戴别的饰物。
我们驾车经过中排的希卢克长矛队,这群嗜杀的异族战士,士气高涨,勇猛无比,可谓我军的中流砥柱。我们跑过他们时,只听到震天的口号声:“杀!塔努斯!杀!塔摩斯!”只见人群一片沸腾,长矛挥动,上面插的鸵鸟翎毛上下翻滚,如同瀑布飞下时激起的层层白浪。我看到克拉塔斯领主站在士兵中间朝着我大喊,可声音却淹没在千万人的吼叫声中,不过我从他的嘴形读出了他的话:“老鬼,今晚你我二人要在底比斯城喝他个一醉方休。”
希卢克士兵训练有素,列队相接,团组相邻。我帮克拉塔斯研究出了一套如何利用步兵团对付敌军战车的战术策略,他平时勤加训练,毫无怠懈。每个士兵除了手持长矛外,还带着一捆标枪,一把木头和皮革做成的弹弓,以增强标枪的力度。他们在阵前地面上埋入木棍,露出锋利的尖头,围成一堵木栅,这样,喜克索斯战车若想接近他们,就得先穿过这堵刺状栅栏。
而希卢克步兵团后面,就是由埃及人组成的弓箭队了,弓箭手个个紧握大弓,蓄势待发。此刻他们高举弯弓,朝法老高声致意:“塔摩斯!埃及!塔摩斯!”
法老头戴蓝色的战时皇冠,额头上绕着头饰圣蛇象的金圈,金蛇和金鹰的头部相互交缠,宝石镶成的眼睛闪闪发光。法老拔出蓝剑,振臂高举,向士兵示意。
我们驾车驶过左翼侧队,正欲往回走,迈穆农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停一会儿,我们回头望向战场,喜克索斯军队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的前排足足有我们的两倍长。
“泰塔,”他说道:“援引你的话:谨慎防御,找出敌人的破绽,而后迅速出兵,大胆反击。”
“陛下,您记得真牢啊!”
“敌军必是想翼侧包围我们,埃帕查恩肯定把城外的五个师都用上了。”
“我赞同,迈穆农。”
“不过我们知道如何应对,预料之中,对吧,泰塔?”他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们驱动马车,驶回守在我军后方的战车队。
莱迈姆率领战车第一师,阿兹提斯指挥第二师,阿奎尔领主负责第三师。最近刚刚晋升为万人统帅的辉,出任第四师的指挥官。希卢克士兵派出两个团,负责保护辎重和剩下的战马。
“看敌军那只领兵老狗,”迈穆农对着莱迈姆道,“瞧他那怒不可遏的样子。荷鲁斯为证,我今天定要教教他要有耐性。”
号角吹响。
“要开战了,”迈穆农往前一指,只见喜克索斯战车隐现在飞扬的尘雾中,“是啊,埃帕查恩已经放马过来了。”
他回头望着战车各师,莱迈姆高举长剑,急切地喊道:“第一师准备就绪,陛下!”但是迈穆农却不理会,转而下令阿奎尔领主出兵迎战。于是第三师出列,排成四队跟在我们身后,由法老亲自带领,冲上前来。
喜克索斯战车隆隆地驶了过来,威严但却笨重,冲向我们阵列的中部。迈穆农率军堵截,挡在敌人的车骑和我军步兵团之间。而后,令旗一挥,四列战车立刻汇为两路,并排迎向敌人。这招看似自杀,如同驾着脆弱的木船撞向急流中的礁石。
而等两军一近,我军车上的弓箭手立刻瞄准对方战马放箭袭击,马一倒下,敌军阵营便出现缺口,我方战车则抓住时机,迅速散开,冲进敌军缺口。我们的战车速度快、操作灵活,可以沿着缺口自由转向,避免被敌车撞翻。当然不是所有的车都能冲过去,有几辆坏了,还有一些翻了,不过,在阿奎尔领主的率领下,有五分之四的战车都穿过了敌军。
这样,我们冲到了喜克索斯军队的后部,然后调转车头,重新布阵,射出利箭,进攻敌军的后方,此时射程很近,命中率自然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