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飞想和李森畅饮一番,李森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此刻,他却只能坐在岩井英一的对面,和这个日本人把酒言欢。
李森并不开心,每次他一见到这个道貌岸然的日本人就觉得胃里有翻滚的感觉。所以,他经常大口喝酒、大口饮茶,用来抵挡住胃肠道的不适。不过这在岩井英一看来,却是李森忠于大日本皇军的表现。而每当这时,岩井英一便会兴致勃勃地要求和李森对弈一局。
此刻,在岩井英一的书房里,两人就正在一边品着清酒一边下棋。而林雅正和岩井安惠学习着插花。相比而言,林雅的心情更舒畅一些,因为岩井夫人是个贤惠文静的女人,和她在一起不用勾心斗角。而李森则不那么轻松,不但要关注着棋局,还要琢磨着岩井英一的话语。
“李森君,圣诞节要到了,二十五号那天我准备办个酒会,宴请上海媒体界、文化界的人士。你要是没有什么安排,到时候要来呵。”说完,岩井英一往棋盘上置了一颗白子。
此时棋局正处在胶着状态,岩井英一的一条“大龙”正在被李森的黑子围追堵截。岩井英一的这颗白子落下去,正将“大龙”的危险化作无形。
“岩井若不是专心琢磨这条大龙的死活,就不会想到这样一手妙棋。这种情况下,他说的这句话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想到此处,李森一边落子一边随口答道:“二十五号啊,我恐怕来不了了。公共租借理事会也有个圣诞晚宴,一周前就定下来的,如果失约很不礼貌的。”
“哦?公共租界的晚宴。”岩井英一将白子落下,“不要去那里了,我这个晚宴你是非到不可的人。”
李森一愣,因为他听出岩井英一这句话带着命令的口气。而且他注意到,刚才岩井英一手中的白子原本要落在棋盘上,但听到他要参加公共租界的晚宴时却停了一下。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但却没逃过李森的眼睛。他盯着棋盘,装作分析棋局的样子,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岩井英一的用意。
“圣诞宴会本是很正常的,岩井怎么这么强烈地阻止我去?开始还说‘要是没有什么安排,到时候就来’,可是一听我要参加公共租界的宴会,却说‘不要去那里了,我这个晚宴你是非到不可的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但不管怎样,看他这命令的口吻,还是先应承下来再说。”
想到这儿,李森道:“好吧,既然岩井先生不喜欢英美人,那我就不去那里了。”
他这句话一方面答应了岩井英一,一方面又故意试探一下岩井不让他去英美租界宴会的用意。
果然,岩井英一嘿嘿一笑,呷了口酒道:“我倒不是不喜欢英美人,只是……”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又道,“只是我这宴会没有你,就没什么意思了!”
李森听出岩井英一的这句话说得言不由衷,但见他刻意隐瞒也就不再多问,免得引起这个老狐狸的怀疑,于是继续投身棋局之中。不过这个疑团一直存在他的脑海里,等到和林雅回到家中,他迫不及待地和林雅分析起这件事情。
“这里面一定有鬼,难道日本人又盯上了英美租界?”
“这不大可能啊,目前日本和英美并没有政治和利益上的冲突,至少表面上都一团和气。而且,如果日本对公共租界下手的话,那就会是国家的政治因素引起,怎么会介入一个小小的圣诞宴会呢?”林雅分析着。
李森点点头,又摇摇头:“按常理来说是这个道理,但是日本特高科的特务行动无孔不入,而且他们就是背地里搞这些阴谋诡计,才不会在乎两国是什么关系。这也是间谍工作的性质决定的。我估计日本特高科一定是针对公共租界的这个宴会有什么举动。”
“那为什么坚决不要你去呢?难道岩井英一怀疑你了?”林雅想到这个问题,一下子紧张起来。
“应该不会,否则我肯定能觉察出来。何况我们昨天刚刚还从他那里弄到了南京大屠杀的一些秘密资料。如果他怀疑的话,我们肯定是得不到这些东西的。”
林雅将这几天的经历回忆了一下,也没发现有什么反常的事情,这才稍微放下了心,将手搭在李森肩上柔声道:“要不这样,一会儿用B级联络方式和海萍联系一下,她们就住在公共租界内,近水楼台,让她们行动组留卷一下租界内的动向。”
李森点了点头,但眉头并没有舒展开,反而锁得更紧了。他看着日历,喃喃自语:“今天是23号,马上就到圣诞节了,希望海萍能快点查出真相啊。”
虽然是说着事情,但他提到陆海萍的时候声音却充满柔情,甚至都呆住了。他没注意到林雅的手悄悄地离开了他的肩膀,更没注意到林雅悄声地叹了口气。
圣诞节即将来临,公共租界内又开始热闹。
爱多亚路自然也不例外,道路两旁的店面、别墅都用彩带、彩灯、花篮、圣诞树装饰得五光十色,来来往往的人也都喜气洋洋。但啸飞走在爱多亚路上,却高兴不起来。他不是不喜欢圣诞节。在公共租界内住了二十年,潜移默化地也被异国文化熏陶得喜欢上了这个洋节日。只不过今年这个节日来得不是时候。
因为一周以前,日军刚刚攻占了南京。
如果沦为亡国奴,任何节日都不会觉得快乐的,哪怕是春节也是如此,就更不用说圣诞节了。不过啸飞虽然心情不好,但眼睛却依然敏锐。这是长期的狙击手训练养成的职业习惯,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甚至觉得眼睛一瞟之间所看出的苗头比猎犬的嗅觉还要敏锐。这个习惯不光是用在战斗的时候,在平时也是如此。就比如这条爱多亚路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只要有些许的变动就会立刻进入他的视线。
刚才就是,当他经过马丁神甫的别墅时,眼睛下意识地明亮了几分。
这是幢哥特式风格的别墅。华美的外观,精致的工艺,再加上柔和的色调,使得啸飞每次经过的时候都在这幢二层洋楼前驻足一下。但今天,吸引他注意力的并不是马丁神甫的洋楼,而是别墅周围的景象。
别墅正门前的马路上不时有行人经过,虽不是熙熙攘攘,但也不是萧条冷落。这在旁人眼里没什么特别的,十数年来都是如此。但啸飞一走一过之间却发现有三四个行人是慢悠悠地来回走动。啸飞看在眼里,没有做声,依旧迈着平稳的步子向前走。当走过别墅十多米,能从这个位置看到别墅后面情况的时候,他装作自然地回身去看。只见在别墅后面的街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报亭。啸飞微微一笑,心里更加有底,但也更加迷惑了。
心里有底是因为他知道马丁神甫的这幢别墅处在日本特务的监控之中,而迷惑是因为他不知道日本特务的用意是什么。带着这个疑问,啸飞加快了脚步,他打算回家以后立刻和陆海萍商量一下这件事情。但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却被室内的景象惊呆了。
“畜生!一群畜生!”
三宝瞪着眼珠子怒吼着,拳头捶得桌子通通作响。伴随着砸桌子声音的是圆圆的哭泣声,她早已趴在陆海萍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出什么事情了?”啸飞问三宝。
三宝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着桌子上的纸。
啸飞拿起纸,只看了几眼便被上面的字惊呆了,眼泪也倏忽间流淌下来。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在一片混乱中被日军占领。日军在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指挥下,在南京地区烧杀淫掠无所不为。
——12月15日,日军将中国军警人员2000余名解赴汉中门外,用机枪扫射,焚尸灭迹。同日夜,又有市民和士兵9000余人,被日军押往海军鱼雷营,除9人逃出外,其余全部被杀害。
——16日傍晚,中国士兵和难民5000余人被日军押往中山码头江边,先用机枪射死,再被抛尸江中,只有数人幸免。
——17日,日军将从各处搜捕来的军民和南京电厂工人3000余人,在煤岸港至上元门江边用机枪射毙,一部分用木柴烧死。
——18日,日军将从南京逃出被拘囚于幕府山下的难民和被俘军人5.7万余人,以铅丝捆绑,驱至下关草鞋峡,先用机枪扫射,复用刺刀乱戳,最后浇以煤油,纵火焚烧,残余骸骨投入长江。令人发指者,是日军少尉向井和野田在紫金山下进行杀人比赛。他们分别杀了106和105名中国人。
而这张纸后一部分的记载更是让啸飞悲愤得忍无可忍。
——在日军进入南京后的一周中,全城就已经发生5000起强奸、轮奸事件,无论少女或老妇,都难以幸免。许多妇女在被强奸之后又遭枪杀、毁尸,惨不忍睹。与此同时,日军遇屋即烧,从中华门到内桥,从太平路到新街口以及夫子庙一带繁华区域,大火连天,几天不息。全市约有三分之一的建筑物和财产化为灰烬。无数住宅、商店、机关、仓库被抢劫一空。劫后的南京,满目荒凉。
日军四出强奸妇女而奸杀并施,日以千起,南京全城妇女,人人自危。日军完全像一群被放纵的野蛮人似的来污辱这个城市,他们单独的或者二三人为一小集团在全市游荡,实行杀人、强奸、抢劫、放火,大街小巷都横陈被害者的尸体。江边流水尽为之赤,城内外所有河渠、沟壑无不填满尸体。
日军蹂躏我妇女之方式离奇惨虐,古今史册前所未闻。我妇女坚贞不肯受辱或受奸含羞而投井和悬梁自尽者何止万千。日军不仅将被掳妇女编号供****,甚至当众将被掳妇女剥掉衣裳,在肩上刺了号码。一面让我们女同胞羞耻,不能逃跑,一面又充当他们的发泄****的工具。
这些字像利箭一样射进啸飞的心口,让他的心不停地刺痛着。那些利箭还不仅是射进他的心口,而是似乎射进他全身各个部位,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哆嗦。
脸颊、大腿、手,都在哆嗦。甚至眼泪也是。
眼泪哆嗦着流下来,不停地滴落到纸上。
“先不要哭了。大家也都冷静一下,听我说。”陆海萍一边拍着圆圆的肩膀一边说。前一句话是对圆圆,后一句话是对啸飞和三宝。
“这些内情是上级从岩井英一那里得到的。关于南京大屠杀,日军还在封锁消息,对外宣称这是战场上的正常伤亡情况。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得到真实的情况,并向全世界公布日军这些惨无人道的行径。此外,我们还有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啸飞忙问。
“这个任务是上级刚刚传达下来的,上级怀疑日本特务组织有可能会在圣诞节对公共租界有所阴谋企图,但针对目标是什么,具体是什么行动还搞不清楚。所以要求我们这两天全力以赴留意观察租界内的风吹草动。”
啸飞闻听,眼前一亮!
“我刚才经过马丁神甫的别墅时,确实发现反常的情况了!”
“哦?是什么情况?快说说!”
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大家都侧耳倾听啸飞的介绍。但直到他讲完之后的几分钟,房间里仍是处在寂静之中。
“日本特务盯上马丁神甫是什么意思呢?”圆圆不解地问。
但谁也没有搭腔,这也是大家心中的疑惑。
对于马丁神甫大家都很了解,他五十多岁,来中国已经十五六年了。虽然是美国人,但却如同英国绅士一样举止文雅。在众人的印象里他从没对谁大声说过话,更没有和谁有过纠纷矛盾。马丁神甫不仅仅是彬彬有礼,而且善良、仁爱,经常救助穷苦的百姓。所以,在公共租界内他还有个别称叫“洋菩萨”。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仁厚之人怎么会招惹上日本特务了呢?
“对了!”三宝口中蹦出的两个字打破了沉寂。
“你想到什么了?”陆海萍知道三宝虽然平时是口若悬河,但关键的时候却是惜字如金,此刻一定是想到什么特殊的事情了。
“前两天我下馆子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说,马丁神甫要回国,正张罗着卖房子。现在琢磨起来,这事情很蹊跷啊。我记得半个月前马丁神甫还发起救助灾民的募捐活动呢,怎么突然间就要回国了呢?他匆忙要回国和被特务监视会不会有联系呢?”
陆海萍听了也觉奇怪,寻思一下后又问啸飞:“除了在马丁神甫家附近发现了特务,其他的地方有没有异常的情况?”
“没有,其他都很正常。以我的眼力,不会看走眼的。”啸飞肯定地说。
“如此说来,日本特务的目标就是马丁神甫了。这样,我们先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啸飞,你和三宝从现在开始就监视着这些特务的一举一动。我立刻向上级汇报,有什么情况我让圆圆随时通知你们。”
李森和陆海萍并没有坐在紫罗兰咖啡厅那个固定的位置上。
圣诞将至,紫罗兰咖啡厅的生意格外火爆。再加上李森没想到陆海萍这么快就探听到了消息,并没有预定座位,两人进来的时候那个位置好的雅座早已经有人了,便只好随便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
“马丁神甫似乎也在圣诞宴会的名单之中。”李森听完了陆海萍的汇报,喃喃自语着。
“什么圣诞宴会?”
“是公共租界举办的圣诞晚宴,我也接到了邀请,但岩井英一得知后不让我去参加。我记得那天公共租界董事会主席诺瓦克先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马丁神甫也参加晚宴,还要和我商量在报纸上做些宣传进行灾民募捐的事情。”
“哦?”陆海萍也大感兴趣,“日本特务监视马丁神甫,而他也参加那个晚宴,岩井英一还不让你参加那个晚宴,这其中一定有联系!但是什么联系呢?”
李森没有应声,只是呆呆地看着陆海萍。
“看什么啊?快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陆海萍娇嗔着责怪,脸上一片红晕。李森一怔,眼神游移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又定在陆海萍的脸上。调侃道:“好久都没见你了,看看也不行啦?”说完,他急忙转回话题,“其实我是在琢磨这件事情呢,我有了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