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总管和月榕老子娘的龃龉在四房里早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两人同是四太太从王府带来的陪嫁丫头,打小儿一起服侍四太太,感情自然也是好的。只是年岁渐长,个人总要想法为自己谋一条长远的出路。
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齐嬷嬷便抢了先,声明自己此生绝不嫁人,要留下来专心服侍四太太和以后的小主子们。
就算再不被主子看重的一个人,先走一步便占下一个早字,何况还是向来最被四太太倚重的齐嬷嬷。月榕的娘和另一个丫头一看四房内宅管事大妈妈的职位八成已经被齐嬷嬷夺了去,便索性不再惺惺作态,纷纷由四太太做主婚配出府。
偏偏焦总管心气颇高,觉得自己在四太太心理的位置不一定就输给齐嬷嬷。嫁人生子后再入府,四太太念着旧情,体面一点的差事也不怕得不到,只是那如何能同管事嬷嬷的位置相比?成了管事嬷嬷,只要四太太这面大旗不倒,别人什么事上也会敬她三分。从此之后一人之下,虽然还是个奴婢,好歹也能享几分主子的尊荣。
恨只恨自己晚了别人一步,但若要这样就放弃那似乎唾手可得的位置,当年的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焦总管深思熟虑之后,做出了一个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尚年轻的焦总管在四房里的位置总有些尴尬,上有齐嬷嬷稳稳的压了她一头,下面零散的活计又根本轮不到她来插手,焦总管脸上挂着面具般的笑容,心里早已经悔不当初。
终于等到四太太陪嫁庄子上人手松动,而且出缺的不是别个,正是城郊一处屋舍精良,油水丰厚的温泉庄子。若是能去这庄上做个管事,吃穿用度照样优渥不说,山高皇帝远,自己如今这尴尴尬尬的滋味儿也不必再尝。
虽然庄子管事多是男子,但这庄子与别个不同,农事只占一半,另建着几处温棚,里面重些花卉草药,平日里都有专门的人侍弄。所谓管事,农事要懂一些,毕竟不能被底下人忽悠着刮走太多油水,最重要还是可靠忠心,一心向着主子,决不能吃里扒外。
齐嬷嬷已经做了内府管事,不会再同自己争,焦总管自忖在忠心方面,这回四太太除了自己应该再挑不出别人了,隐隐就把这庄子管事的位置看成了自己的囊中物。谁知月榕娘在这个时候斜刺里杀将出来,拖着自己男人在四太太面前请愿,那男人原本就在庄子上管过农事,后来又当了城里药材铺子的账房,可说是文武双全,种庄稼算账都是一把好手。
焦总管眼看四太太眼里的满意之色越来越浓,知道这到手的鸭子又一次从自己碗里飞了出去,气得大病一场,从此之后自觉大势已去,精神恹恹,脸面儿上都比同龄人老出不少。直到幻晴轩建起小厨房,四太太派她来做了管事,才算又重新抖擞起一点精神。
月榕自以为反驳的有理有节,正站在院子里得意,就听见焦总管像含着冰碴子似的说道:“你娘前几天送来的帕子,怎的今天才见你拿出来显摆,呵呵,不是我说,这可真不像咱们月榕丫头的性子。”
月榕脸上惊慌一闪而过,嘴上却丝毫不让:“焦总管的意思我不明白,您这话是说我眼皮子太浅藏不住东西呢,还是说我手脚不干净偷了别人的东西?”
“哟,该是怎样便是怎样吧,我怎会知道你这小蹄子的心思。”焦总管毕竟姜是老的辣,一句话说了一半,便不再同月榕缠斗,转脸注意到站在檐下看热闹的沈泠舟,笑眯眯问她:“你是谁的丫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沈泠舟心想我就算再傻,如今也不会被你这副和蔼可亲的皮囊给哄住了,谨慎道:“我是刚分到五小姐房里的丫头,朱蕉姐姐派我来取晚膳呢。”
焦嬷嬷笑容稳稳的:“哦?五小姐不是刚还在四太太房里说话么,怎么四太太没留下她一起用晚膳?”
话音刚落,井边一个弯腰忙活的媳妇子立刻接口道:“焦总管是忙糊涂了,太太什么时候留过五小姐用饭?况且今天丁姨娘露了这么大的脸,咱们太太就是有心留,五小姐也不定能吃下去啊。”
焦嬷嬷满意的瞟一眼那妇人,祥骂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就你这张破嘴话多。”
沈泠舟不由感叹,连小厨房的人都敢这样毫不遮掩的讥讽五小姐,她在整个谢府的地位真是低的离谱。即使是不受宠的庶出,想讨人欢心,让自己活得好些也不是没有办法,也不知她是真不在乎还是太过木讷。
正想着,香榴已经从门内探出头来,看到焦总管站在那里同沈泠舟说话,她似乎有些诧异,笑道:“见过焦总管。这小丫头是我带进来的,戚妈妈这会子没空,让她自己进来装了食盒拎走吧。”
香榴被四太太挑去给内院送饭,本来就被人高看一眼。再加上嘴巴又甜,三句两句就把人拍的熨熨帖帖。见了她,焦总管的笑里倒有三分真心,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带她进去,看好了别让她偷拿分例外的吃食。”
“嗬!”沈泠舟心里一闷,这是明晃晃的打脸了,但又有什么奈何,跟了个软柿子主子,自己以后的日子看来不会顺心。
小厨房里别有洞天,几个高高的蒸锅架在屋子正中,四周围煎炒烹炸一应俱全。炉灶一水儿是用仿佛被打磨过的黑色砖石砌成,日日烟熏火燎竟看不太出痕迹,十分干净整洁。仿佛又置身曾经挥斥方遒的兰悦酒楼大厨房。“除了分工有点凌乱,达不到现代流水线一样的生产方式,其它地方,这厨房至少能得八十分!”沈泠舟看得热血沸腾,脖子伸得太长,一个正在做面点的中年妇人对她呵道:“乱看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喏,这是给五小姐备好的饭菜,你装进食盒里赶紧拎走!”
那妇人说着腾出手来把一盘点心从她面前移走,似乎生怕她把口水滴在上面。“切”,沈泠舟在心里冷笑,那点心其实不过是一盘水晶虾饺,看似精致,澄粉和淀粉的比例却不对,水晶皮有些浑浊开裂,卖相连及格分都不到。“看你还当宝贝似的护着,有机会姑奶奶露一手让你见识见识。”
沈泠舟在心里嘀咕一句,拎起食盒,回头对一直给自己带路的香榴甜甜一笑,道:“今天多亏了姐姐帮忙,五小姐还没用晚膳,我就先回去啦。”
“不过顺手的事,哪称的上是帮忙?”香榴还是笑盈盈的,沈泠舟也不再多说,提着食盒出了小厨房。远远的看见垂花门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瘦的那个十分眼熟,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正在抽泣。
也不知自己今天是好彩还是倒霉,不过出来取个饭,先后碰上三件莫名其妙的事。又走近两步,月榕呜咽的声音已经传进耳朵里。
“她这话明明就是把我当成了贼,表嫂,我娘从小把我捧在手心里,这样的话说出来谁会信!”
“快别哭了!一会回去叫那老妖婆看见还不知怎么得意呢。别搭理她,你娘让你在小厨房待着不过就是为了等内院出缺儿,她能管得了你多少日子?”胖妇人很会劝人,几句话月榕便已经收了泪,她脸上露出一抹促狭,接着道:“前几日何家四公子才做了一首咏海棠的诗,全京城的女儿们便都疯魔了,绣坊里海棠花样的活计都接不完。你可是听说了,特特央着你老子娘给你找来的这块帕子?”
“表嫂!”月榕突然脸儿红彤彤的,不依道:“我哪里有那么不着调,何况那何四郎不过是个庶子,怎么就能得这么多好儿?”
“哼,”胖妇人笑着点点她的脑门,“你可别把这何公子通咱们府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庶出公子小姐们比较。十二岁就中了举人,不说何府,京城上下,除了皇帝老儿自己生出来的,哪一个能别过他的风头?”
听见有人夸何公子,月榕一副与有荣焉的小女儿态,亮晶晶的一双眼弯成月牙。沈泠舟心想不知这何四又是哪个山头的扛把子,能让这样一个学士府里的小丫头都痴迷爱慕。回东跨院垂花门是必经之路,沈泠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好在两人并不把她一个小丫头当回事,瞟她一眼便不再搭理。
东跨院里安静的出奇,五小姐换了家常衣服坐在软榻上绣着什么。沈泠舟把食盒放在小机上,道:“小姐,我把晚膳从小厨房取回来了,您趁着还温热赶紧用些吧。”茜草抱着换下的衣物从里间出来,见状也劝道:“是啊小姐,那帕子您一会点了灯照样绣,饿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五小姐一言不发,低着头只顾摆弄手中的丝线,茜草对沈泠舟打了个颜色,两人一块退到院子里,正巧朱蕉气鼓鼓的从门洞里钻进来,茜草便赶着问道:“怎样,浆洗房的人见过那帕子么?”
朱蕉恨恨道:“说是并没有瞧见,不然谁会不开眼昧了五小姐的帕子去?明里暗里的讽刺咱们这能有什么好东西,丢了还巴巴的赶过去找。”
“唉,”茜草倒没生气,反而叹道:“不知道便宜了哪个,那帕子上的海棠花绣的极美,就是真被谁捡着了八成也舍不得交出来。下月初就是老太太的寿辰,这会儿屏风才绣了一半,小姐非要丢开手再绣块一模一样的帕子出来,也不知道来不来的及。。。。。。”
朱蕉听了也是无奈:“咱们小姐的脾气你我还不清楚么,看起来软绵绵的一声不吭,决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咱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说着转向沈泠舟,语气颇为不善:“不过领个饭怎么去了这样久?小姐身子弱,饿着了拿你是问!”
沈泠舟知道她还在气自己不肯替丁姨娘作证,这小丫头对主子一颗红心,自己这时候没必要同她计较,便低头道:“晚膳我已提回来放在屋里,姐姐还是想法劝小姐趁热用了吧。”
“哼!”朱蕉冷笑一声,“这时又来演忠仆的戏码给谁看?”说完一拧身绕过她径直向屋里走去。
茜草似有些不忍,小声道:“你别怕,朱蕉有时候脾气急些,心却是很好的。”
“我没替姨娘作证,姐姐是不是心里也在怪我?”独木不成林,朱蕉是个倔的,她要改变这两个丫头对自己的看法,也只能从茜草这下手。
“说实话,我看你和绿萝一点都不像,从小我娘就夸我看人准呢!”茜草想了想,又赧然道:“若换做是我,八成也同你一样,咱们这样小丫头说的话,又有几个人会听,到头来还不是白受牵连吗。”
沈泠舟心里有些惊叹,没想到这看似忠厚胆小的丫头,心里竟然有杆秤,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明白,不由真诚道:“若说我心里一点不安都没有,那便是谎话。只是我好容易进了府,总想先给自己寻个稳定些的容身处。茜草,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这样体谅人,我真心感谢你!”
茜草被她认真地模样逗乐,伸手来捏她脸蛋,笑道:“究竟谁才是小小年纪呢,哪家的小丫头,说话这样老气横秋。。。。。。”
“茜草!不进来伺候小姐用晚膳,在外面嘀咕什么!”朱蕉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茜草冲沈泠舟吐吐舌头,“咱们的晚膳或者是小姐赏的,或者是去小花园西边领分例的院子里用。我屋里还有昨天剩下的一点吃食,喏,就是下首最左边那间,你折腾了一天,赶紧去点补下,一会若有事,我再去找你。”
小丫头窄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里,沉默偏僻的东跨院,有了茜草,日子或许会好过些吧。
终于安静下来,一串串的疑问便开始浮上心头。
五小姐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一块海棠帕子?会不会同京城里风靡万千少女心的何四有关?
月榕捡到的帕子看来便是五小姐丢失的那块无疑了,自己若把这事说破,凭朱蕉的火爆性子定然会明火执杖的打上门去,五小姐是个连下人都敢随意怠慢的,结果如何也可想而知,这件事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好些。
四小姐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阿宁会让自己尽量阻止五小姐去上香?无论如何,四小姐不怀好意是肯定的,那么明日自己还是要找机会同五小姐透点口风,实在阻止不了,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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