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姨娘目眦尽裂的瞪着她,突然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好!那一个养了六七年都养不熟,我却还指望着你一个不通人事的小丫头来效忠!芜儿,你且听姨娘这一次,谢琼月那死丫头不管邀了你去做什么,都绝不是好事,你只管拒绝!千万不能。。。”
“把她拖出去,堵了嘴在院墙外跪四个时辰,然后立刻派人随便送到哪个庄子上去!四老爷回来了自然有我去说!”四太太见丁姨娘三番两次对谢琼月出言不逊,头发丝儿都气得竖了起来,再多一句都听不得。
两个丫鬟拖了丁姨娘就要向外去,五小姐膝盖一弯噗通跪在地上,对着四太太哀求道:“母亲,姨娘今日犯了大错,我替姨娘向您赔罪。”说罢咚咚得磕起头来。这屋子下面修了地龙,再冷的冬日也不怕,因此并没有铺毛毡,不一会谢琼芜额头已经磕的通红:“现在天气寒冷,姨娘向来身子弱,在院外跪上四个时辰铁定是受不住,求,求母亲换个暖和点的法子罚她吧。”她从没在这么生死攸关的场合插过口,一面明白四太太八绝不肯善罢甘休,一面又不忍心丁姨娘真的受冻,情急之下崩出句话来,差点把四太太给气笑了。
“月儿,你说说该怎么罚丁姨娘。”四太太并不想真的闹出人命,又想这事最难过的本该是自己女儿,若她此时能说出个温和些的办法,传出去别人只会赞她心胸宽广,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琼月哪里不明白,况且还有最后一步棋没下完,要不怎么让丁姨娘彻底崩溃?
掏出手帕来拭了拭眼角,她望着四太太莹莹一笑道:“五妹妹说的对,我今天一番好意,若是反害的姨娘受罚损了身子,不正让那挑拨离间的小人称心如意吗?可姨娘现在情绪不稳,我实在怕她说出什么更不得体的话来,母亲要罚,便不如堵了嘴让她在屏风外跪上几个时辰,再送到庄子上去吧。”
免了在她和四太太眼皮子底下的受冻,却坐实了要被送去庄子上这项惩罚,到时候自然有一批捧高踩低的奴才们加倍送还给她,何乐而不为?
两个丫头听命把丁姨娘拖到屏风外面,谢琼月走到谢琼芜身边,执着手亲自扶她起来,幽幽道:“妹妹,今日你也看见了,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姨娘还是不肯信我,想必妹妹心里也在怨我。”
谢琼芜刚磕完头正有些发昏,身子一晃就要栽倒,绿萝已经一个健步冲上去稳稳扶住,见她低头不语,又提醒道:“小姐,刚才四小姐问你话呢。”说完对谢琼月抱歉的一笑:“请四小姐多包涵,我们小姐平日里就没什么话,今日情绪起伏大些,可不是故意慢怠您。”
“她受了委屈,月儿难道就不委屈吗?”绿萝一番话,四太太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又涌上来:“她日日窝在家里,自然一丝一毫的不顺心都是委屈,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这个嫡母不肯放她出去见人呢!”
“母亲!”谢琼月嗔怪的看了眼四太太:“五妹妹好容易收了泪,你这一说她又哭起来可怎么办?”让绿萝扶着谢琼芜在椅中坐了,柔声说道:“我知道妹妹性子娴静,不耐烦出去与人打交道,可是妹妹要知道,虽则咱们只是府里没出阁的小姐,抛投露面的事轮不到你我,可和其他府的小姐们把关系处好了,对于四房也是长脸的事。你总不肯出门,这担子可都落在了我肩上,有时候便想,若是妹妹能够陪着我一道该有多好?再则,你总这么闷在家里,别人若是真对母亲生出闲话来,母亲也是百口莫辩的。你就算不为姐姐着想,也得替母亲想想吧。”
谢琼芜哪经得起她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惶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四太太,嗫嚅道:“芜儿从前不曾想到过这些,只是觉着自己性格木讷,怕万一说错了话反惹得别人不快,没想到反而却给母亲和姐姐添了麻烦。只是,我认识的人少,之前也并没有谁特地来请我出门。”
“怎么没有?别的小姐请我难道便不请妹妹了么,只是从前妹妹年幼,我怕你抹不开面子去了反而心里不痛快,这才不曾派人来邀你。今日得了你这一句准话,我可就不怕啦。正好,后日曲大人家的二小姐邀了我们去丹露寺上香,你便同我一道去吧!姐姐真是迫不及待的想把你推出去,让她们都见识见识这个人又娴雅,女工又出色的五妹妹。”
四小姐笑得圆满,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拿起刚放在桌上那件白裙:“瞧,我连衣服都替妹妹准备好了!让江嬷嬷找针线房拿了你的尺寸特意赶制的,保管又合身又出挑。回头你再去母亲那儿挑几件清淡素雅的首饰配这衣裙,可不就齐活了了吗?”
说着转过头去看四太太:“娘,你看这样安排如何?到时候你可不许又依着五妹妹的性子随她喜欢!”
四太太见四小姐如此宽宏,又懂事体贴,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溢于言表,怒气慢慢得便淡下去,慈爱得笑道:“知道你惦记着我的好东西,赶明儿若是都被芜姐儿捞去了,你可不许哭鼻子!我还有什么不许的,五丫头,后日你便同月儿一起走一趟。头回出门难免紧张,你便跟在你四姐姐身后,她是个老油条,有什么事只管让她替你挡着。”
谢琼芜抓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可这会她又如何敢说半个不字?只能低低应道:“是,母亲。首饰我那里的尽够用了,不用母亲令赏给我。”四太太本来也就是敷衍一句,听她这么说自然不提。
“呜呜”的声音突然传来,接着有人砰一声撞在屏风上,竟把个偌大的三幅围屏撞的一晃。四太太皱眉看向齐嬷嬷,丁姨娘真闹起来,两个小丫头怕是制不住,还需老将出马。
五小姐谢琼芜眼看齐嬷嬷倨傲的绕过屏风,两只布满老茧的暗黄色大手在身侧一摇一荡,突然很想唤绿萝来把自己的耳朵堵住。
那女人对于她,说不清楚是个怎样的存在。嫌她难缠,嫌她疯癫,嫌她总能将一句好听的话说得刺耳。嫌她愚蠢糊涂,嫌她不管不顾,嫌她总不肯认命一次又一次去争去抢,自己杀红了眼正得意,却被别人浑不在乎随手一招就横尸当场。
可是偌大的谢府,也只有那女人是会真心实意替自己着想的人。虽然回回都用错了方法,反倒把自己同她都弄得更加难堪百倍。
“呜呜!”丁姨娘又呜咽起来,这回却由愤怒变成**,“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撞击在地砖上,紧接着齐嬷嬷恭敬的问道:“太太,丁姨娘支持不住昏过去了,不如奴婢先叫人把她移进柴房,等马车套好了便启程?”
四太太点头:“就这么办吧,送到哪个庄子上你瞧着定。”
“齐妈妈!”四小姐追着补上一句,“叫门房上手脚麻利些,天晚了路不好走。另外千万记得马车里厚厚的铺几层褥子,一路上也能舒服些。”说完安抚的拍拍谢琼芜:“妹妹别担心,这阵儿并不曾落雪,路上还干爽着,定不会出事儿!”
谢琼芜对她感激的一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四太太想起四老爷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府,不想她再在这碍事,挥了挥手道:“闹了这半日,我也乏了,芜儿拿了这衣服回东跨院去好生准备准备,若哪儿不合适了便送去针线房抓紧改出来。”说完整个人斜倚在铺了软枕的楠木高脚榻上,再没有一丝表情。
得知丁姨娘怀有身孕时,齐嬷嬷劝了她无数回,这丫头肚子里的贱种留不得。老太太看得再严,送一碗汤药一块点心进去又有多难?怎么说她还是庄敏郡王家嫁出来的女儿,母亲虽只是姨娘,却颇为得宠,难道谢家还真敢一抬轿子把她送回去不成?
可是看一眼襁褓中女儿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摸一摸她棉絮般柔软的小手,四太太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动手的决心。那到底是一条性命,随随便便了结了,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嫌她这辈子不够还,又把账记在女儿头上?
谢琼芜生下来,幻晴轩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不到一天功夫,澄心堂安排在幻晴轩伺候的人便走得一根人毛没剩,就连事先选好的奶娘都不肯屈尊服侍这一出世就不被人待见的五小姐,狠心在自己汤里下了几颗巴豆,捂着肚子出去另谋高就。
提心吊胆八九个月都没出手,难道正经能哭会闹了却让她饿死?丁姨娘没有奶,四太太让人找来新的奶娘。四老爷嫌弃丁姨娘出身卑贱,不肯把五小姐留在她身边,四太太在抱厦里单僻出一溜三间大屋,专门供五小姐和丫鬟乳娘们居住。
派去给澄心堂报信的人回来后什么没说,只丢下一句“老太太请四太太为五小姐赐名”。若是个儿子,恐怕那老妖婆此时正揪着老太爷的胡子翻典籍吧?四太太冷笑一声,瞥一眼花池里好容易除干净的杂草,才不过几天又冒出一丛,“报去给老太太知道,五小姐今后就叫谢琼芜”。
命如杂草,那便要向杂草一样命硬,能活一日便活一日,全看你自己生死簿上记了几笔吧。
四太太目不转睛看着香盆中簌簌生起的水汽,石青色引枕上凸起的金线从颈下一路膈到后腰。如今这杂草一般的女孩儿竟也长大到要出门应酬了。也罢,若她有幸能得了哪位太太的青眼,也能免去自己不少麻烦。
“老天爷,多少嫡母恨不得把妾室生的女儿榨出油来呢,我能做到这步心肠也算不坏,你竟眼瞎到连个儿子都不肯给我!”四太太忽然生出一丝自嘲,嘴角的笑容如烟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