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大约到了农闲的季节查章福都要从都昌县三汊港乡下来,在城里的唯一的姑姑家小住一段时间,往往住到腊月头上,在城里置办一些东西,再赶回乡下去过农历年——查章福的姑姑就是罗贯初的聋子老婆老查。那时候,罗贯初的老爸罗时堂老先生还在世,一家七口人本来都挤在上下两间房里,没有多余的床铺,查章福就和罗贯初的大儿子罗甜水挤在一副旧门板上,被安顿睡在阁楼上。记得查章福约略比罗甜水年长几岁,虽然罗甜水嘴里也喊“章福哥哥”,但是旁的人看得出来,罗甜水倒是看上去更像是大哥,因为罗甜水走到哪里查章福都后面跟着;因为罗甜水可以用命令的口气对查章福说话;因为罗甜水晚上洗脚上床,门板前的洗脚水一般都是查章福端出去倒掉……这和主客差别有关么?或者和城乡差距有关么?甚至和性格差异有关么?其实仔细看他们两个人,更像一个人的两面,罗甜水是一个人的“正面”的话,查章福就是这个人的“背面”,于是,只要是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让他们的性格显得格外丰富。查章福一走,连我也会觉得留在院子里的罗甜水,就好像只剩下一个人的一半,我觉得这是一种来自一个童年的孩子内心极其神奇而独特的感受,在我内心,从“章福哥哥”回乡下的那天起就开始盼他再次到来……
记得那一年国庆节前夕,我所见到的查章福,拖一条空袖子来了,他的一条手臂,没有了——那一年,就是所有的戴红领巾的孩子们都不叫“红小兵”,而改叫“少先队员”的那一年,我也站在飘扬着红旗的旗杆下戴上了红领巾。带着红领巾回家,对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来说心情是阳光的,就好像自己一下子真的就成了这个世界的接班人之一,成为了站在毛主席身边的带着红领巾的孩子们中的一个!这样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院子门口,突然被只有一只胳膊的“章福哥哥”挡在路上,全身一个冷颤,我全部的阳光的心情都被那只空荡荡的衣袖吸走了,怔怔地站在那儿,一脸惊愕。查章福用剩下的那条胳膊伸到我的头顶上,张开大手抚摸我的头,一脸黝黑的笑容,说:真攒劲,都当上红小兵啦……我心跳加速,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曾经像熟悉邻家哥哥一样熟悉的、一个把“少先队员”还说成是“红小兵”的乡下来的、曾经用双手把我举过头顶的查章福……我乘机从他那条空荡荡的衣袖下钻出来,逃离开去,径直奔到了家里。这天夜里,所有关于红领巾的喜悦心情都被笼罩在黑色当中,那条空空的袖管,就像一口深井。当天家里做晚饭的时候,听到了查章福自己的讲述,那是因为一场争斗,他的一条胳膊被砍断了,这天傍晚,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了一个“独臂”的青年讲述血淋淋的真实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械斗”的故事……
查章福本来就喜欢讲故事,尤其是讲发生在乡下的故事。查章福喜欢讲故事,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个乡下来的“章福哥哥”,也因此喜欢那个和他合二为一的邻居罗甜水。查章福喜欢讲故事、也会讲故事,和他的父亲有关。查章福的父亲,是罗甜水的爸爸罗贯初的聋子老婆老查的哥哥,也是罗甜水的二舅伯。俗话说:外甥多传舅——如果这句话确实有道理的话,我没有见过的查章福的父亲的影子可以从罗甜水的身上得到发现;也正因为此,我觉得当年我一直以为罗甜水是一个人的“正面”而查章福是这个人的“背面”的特殊感受有了“理论基础”。据说查章福的父亲原是一个“神汉”,在乡下算一个有能耐的人,是一个有本事“舞神弄鬼”的人,能说会道,每月一次着道士装束、背一柄长剑、散发、一边绕着村子走一边散纸符,这样一个人,还能对着当晚的月亮,舞剑做法,吃鸡、喝酒、唱戏、说书,样样都能来事,这样一个父亲的影响下,耳濡目染,时间久了查章福会讲故事也就顺理成章……
查章福的那条胳膊,也和他的这个“神汉”父亲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一场械斗丧失了一条胳膊,但是却获得了胜利!这是查章福讲述他的断臂的故事时用的语言。他坐在我们的院子里,秋天的晚霞照射在他黝黑的脸上黝黑的笑容里,开始讲述一次带有血腥气息的械斗过程——二房里的猛子突然赶来报信,说房下的人都聚齐了,拿了器械往这边来。开始还不知道什么事情,族长派人敲了钟,全村只要是姓查的都拿着家伙集中到祠堂里。探子来报说:房下的人来讨说法。到底什么说法呢?说是房下的水菊的儿子不是水菊男人留下的遗腹子,说是我的爷办出来的崽,这还得了,我那爷都死了上十年,死无对证,血口喷人的事情,还要讨说法,上那里讨说法去?——查章福讲述到这里已然很激动,端起一缸水咕噜咕噜喝干净继续讲——既然知晓了来寻事的缘由,就不跟他们讲道理,好歹我那爷也是村庄里的一个人物,哪容得他们任意丑化!不要说我那爷没有那么下作,搞那个寡妇有什么意思?就算是真的搞了那寡妇,也轮不到房下的那帮下三烂的杂物来我们二房里作乱!——说到这里,查章福明显有些气愤,其实他说的“房下”和“二房里”需要做一个说明:三汊港以前只有一个大姓,姓查,因为原配的女人不能生育,后来这个姓查的人就又娶了第二房老婆,另外选在三十里地外祖坟山下水塘边建了新的祠堂,不久果然子嗣昌盛,人丁兴旺起来,二房里的祠堂也就成了查姓的祖堂。再后来,由于这个姓查的晚年不小心让家里的女丫环怀孕了,被二奶奶知道后赶出门去,丫环在离家不远处住下来,日后也是人丁兴旺,但是地位始终很低,她的子孙后代被称为“房下”的。二房里的始终瞧不起房下的;房下的也始终认为二房里的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彼此相互看轻相互作践,查章福自己也在这样的一个风气里出生长大,他那极其看轻房下的神情也一直在嘴角挂着,他情绪更加波动、神采更加飞扬地继续讲述着——对方上百号人都拿了家伙,为首的甚至举着鸟铳来了,二房里这边因为我那死去的爷引起的这种鸟事,我成了旗手,举着族旗往前冲,那阵势就是两军相遇勇者胜!一时间天翻地覆,对方被砍倒了好几个,鸟铳也哑了火,对方丢盔弃甲往回逃窜,妈的,一帮龟孙子!丫环的后代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二房里的旗子始终没有倒下,我一直举着!但是突然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没了,弄不清楚什么时候没的也弄不清楚是房下的哪个龟孙子下的砍刀……
秋天的晚霞照在查章福得黝黑的从容的脸上闪耀着胜利的幸福与骄傲,围过来听故事的邻居也跟着传递了对查章福竟然不知道断臂之疼而护着旗子的英雄般的敬意。院子里,此时炊烟袅袅……
其实这种乡村间的械斗的故事,一直就没有停止被讲述过。土改的时候,有械斗;******的时候,也有械斗;分田到户的时候也有械斗——农会与农会因为分土豪劣绅土地和财产不均而发生械斗、生产队和生产队之间因为一把锄头或者一点农具这样的生产资料的纠纷发生械斗、联产责任承包制度推行时,因为过界一寸地就发生械斗。头破血流的事情到处都是,也到处都有人在讲述,但是,都不若查章福讲起来带劲,除了他遗传了他父亲的能说会道之外,他的那条捡不回来的断臂也帮助他渲染了故事的氛围。
记得父亲的老家,也发生过一次械斗,那天父亲坐在藤椅里喝一杯酽茶;听大哥坐在太阳下拉琴,突然冲进来两个人,是父亲乡下的亲戚,邀请父亲立即下乡——发生边界的争执,“茂公子孙”说我们“康公子孙”的几个人砍树剁柴过了界,把我们康公子孙的人砍伤了好几个——拿着血衣来的,报出几个人的名字,都是父亲的堂兄弟,父亲也已是热血沸腾,作为康公子孙的后代,理应携全家老小一起下乡参与击败茂公子孙的械斗当中……记得幸好当天突然来了运动,把父亲带走了,未能去乡下,估计这样一次突如其来的运动,有可能帮助父亲留住了一条性命或者保全了一条胳膊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那个时代,把械斗也叫做“相杀”,可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合,兵戎沾血横尸垄头都是不可避免的,查章福成为独臂青年,还能坐在我们院子里讲故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城市里,也有“相杀”。因为一顶军帽,六指头的小弟被光头疤那帮人羞辱了,于是各自带着自己手下的兄弟,到昌江大桥下面,“摆场子”开战。一般约晚上或者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如果没有中间人来劝和,一般也是杀得天昏地暗。这群人一般都在十七八岁上下,既没有读什么书,也没有轮到“顶替上班”的机会,就在社会上混,在电影院前面一堆一堆挤在一起抽烟、嬉闹、凑热闹,也不知道为什么混以及能混出什么。反正他们都拉帮结派,脾气都很坏,芝麻大小的事情可以闹得头破血流;都善斗,且有各种器械藏于身上身外,短刀、三角刮刀、双节棍……这是一个很离奇的年代,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混世界的人,他们在自己身上或者在背在身上不装书的书包里放这些金属器械干什么?
我的记忆中,善斗的,曾经有三个:一个是住在院子门口的于银宝的儿子罗汉的结拜兄弟,绰号很平凡,就叫老三;另一个是我小学的同学,五年里一直坐在我的后排座位上的“鼻涕王”陈钢;还有一个是前些年被堵在马路上吃了仇家枪子儿的黑社会老大“八吨”。
这三个人都善使“器械”且善斗。
老三,会一些拳脚,住在花园弄下弄,但是每天都要老罗汉家里呆上几个小时,临走的时候在墩头上练一堂拳脚。老三衣着笔挺,常围一条长长的围巾,戴墨镜,老三是我小时候见过得最有型的青年,一点也不亚于后来看到的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里面的那个叫做“丁力”的人。他总是坐在墩头上,靠在竹椅子里抿着嘴,笑着看过来过去的人,他每天不工作,就这样坐着、笑着、看着……但却始终有钱花有肉吃。老三对我也好,买一套童话书给我至今还保留着。可以没等我当时读完那套童话书他就死了。我没有亲眼见到老三的死,只是看到以罗汉为首的一帮青年把他抬回来,一身都是血,后来才知道,老三从花园弄出来的时候,有人喊了他的名字,老三一回头,就被两把冰冷的短剑刺中了后腰,老三重新转身回头,两个人已经拔腿往桥头跑,老三拼命追,追到茶厂附近,到下来,睁着两颗眼珠子,死了。罗汉说:是遭了仇家的暗算。罗汉哭了,一边给老三穿新衣服戴白手套一遍反复说着同样的话:不该让老三一个人走路……最后在老三得雪白的衣服上盖了一条长围巾,还在老三身边放了一把长剑。我其时也知道老三是流氓,但是从听罗汉的眼泪里却能感受到一种否定流氓色彩趋向于浪漫的东西,或者是一种依附于生命终结的浪漫——死的浪漫?或者是一种原始义气的珍贵和美?或者是一种尚武精神的感染力或者是兄弟义气朴素情怀?
陈钢,小学时代就是“鼻涕王”,后来有好几年没有见到。高中毕业的时候在观音阁看到过一次,两条腿已经瘫了,听他说是被仇家条断了脚筋,只能坐在轮椅上,两旁十几号人护着往前推。他爱用军用刺来杀人,十八岁的陈钢就在社会上混成戴家弄以下的老大,估计是用军用刺杀伤了很多人换来的威性。记得当时他递给了我一张名片,说有什么可以找他摆平任何事情。小学五年来对他的帮助,看来他还是记得一些的,给我一张他的卡片,甚至有点拿到了护身符的意味……但是我一直没有用上他的名片。
“八吨”,前些年一直听人说起这个人,有正规生意,是黑白两条道上的“玩家”。属于看香港影视剧成长起来的一代,因为长得特别胖,绰号叫“八吨”也很形象。他善用的器械竟然是枪!传说有百发百中的技艺。为人不算横,甚至和蔼。可是谁也想不到他自己那天开车在东门头被堵在人群中,前后上来四个人,四把枪打碎了他的脑壳。当天晚上的新闻,播报了警方提供的文字资料,涉嫌黑社会组织的“黑吃黑”行为,目前持枪杀死“八吨”的四人都在通缉中……
想到这里,突然在想:断了一条胳膊的查章福应该还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