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朱祁镇纵马行军,昨夜又醉酒,直到日头正午时才转醒,醒后尤觉得头昏不已,暗道定是那酒太醇,也不知道自己睡到了何时,又怕因自己耽搁了班师大事,便向门外喊了两句道:“来人,来人。”说着坐起来将锦帘掀开,恍惚间见一个太监跑了进来。
那太监跪下道:“奴才喜宁,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朱祁镇道:“什么时辰了。”
喜宁道:“已过巳时三刻了。”
朱祁镇闻言登时清醒了,本来拟定卯时初刻班师,此刻已经迟了近两个时辰,当下有些恼怒,道:“你这狗奴才怎么不早叫醒朕,延误了行军,朕定要你性命。”
喜宁赶忙扣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见皇上今日累的很,昨日又多饮了几杯,是以不敢叫醒皇上。奴才见皇上卯时未醒,便报给王公公定夺,王公公和英国公商议后决定前军卯时先行,中军在城外候着皇上,就是怕耽误了行军惹得皇上不悦啊。”
朱祁镇暗道王振这事办的不错,点头道:“那快伺候朕更衣吧。”
喜宁答应一声,传人进来伺候朱祁镇洗漱更衣。朱祁镇出了房门便见英国公及朱仕廛等人候在门后,见到他出门便都跪下行礼,朱祁镇说声免礼,众人便拥着朱祁镇向府外走去。
众人出了端礼门,朱祁镇见对街一庞然大物盖着灰布,便对朱仕廛道:“皇叔,这是何物。”
朱仕廛暗叫不好,不知皇帝来时不问,去时却问这九龙壁,难道有意要怪罪与我,向旁边的英国公、成国公等人瞥了一眼,暗想你们都收了我的礼物,可得拉我一把。当下拱手道:“这乃是一块九龙影壁,这假龙遇到真龙天子到此,自当避让。”
朱祁镇道:“朕早闻他人言这代王府有一块九龙壁,甚是壮观,来时因军务恼心,忘了此事。烦请皇叔差人将这大布揭了去,让朕见识见识。”
朱仕廛道:“皇上赎罪,非是微臣不让皇上观看,只是要揭了这十数丈长、两丈多高的大布至少得一个时辰,微臣只怕延误了行军的时辰。”
朱祁镇自不能在众臣面前说自己不怕延误行军,只得道:“那倒也不是皇叔的罪过。”但心想白走了一遭大同府,却连这九龙壁都没看成,朱祁镇少年心性,是以面有不悦之色。
朱仕廛看见朱祁镇的脸色,知自己弄巧成拙,连忙在旁告罪。
这时在朱祁镇身后闪出一人,拱手道:“皇上要此刻看这九龙壁也非难事。”
朱祁镇见此人披头散发,身背宝剑正是赵逸。随即道:“赵先生有何妙法。”
赵逸道一句“山人自有妙计”,虽后双足一点,跃向那九龙壁,拔出背后宝剑,正是昨日朱仕廛所赠的“七星无锋长剑”。只见赵逸跃到九龙壁前的左侧水潭中,双足一点水面,又跃将起来,从空中转了一圈,同时用剑向水中一划,此招赵逸用足了内力,直激的那水潭里一条“水龙”直飞向天,犹如巨蛟出海一般。朱祁镇等人见了都不住的喝彩,那梁贵知赵逸的轻功内功竟如此高深,更是喜不自胜。那“水龙”似有灵性一般从左侧水潭飞出,跃过中间的小拱桥,直钻入右侧水潭,这一起一落之间,九龙壁前便如下了瓢泼大雨一般,朱祁镇等人只见水幕中寒光四射,宛如银龙飞舞,又似云雾缭绕,转眼间又见“雾”中泛着点点金光,但到底是何物却又看不真切。
片刻间水幕落下,那九龙壁上的灰布早已不在,只见那九龙壁上的九条金龙都挂着水珠,便如刚刚腾云驾雾飞来一般。朱祁镇不禁喃喃道:“这…这九龙壁果然是…。”一时见他竟然不知如何形容。
原来赵逸见朱仕廛弄巧成拙惹得朱祁镇不悦,又感他昨日赠剑之恩,便想上前施展剑术,将壁上灰布割碎让其落入水中,让九龙壁重见天日。但他到得壁前,见那布十分粗糙,自己拿的又是钝剑,虽然剑气所至亦能将布割碎,却难免擦起火花,将布点燃起火,毁了影壁。赵逸又见脚下水潭,心生一计,激起水幕,在其中舞剑将布割碎。
赵逸将宝剑归鞘,跃回朱祁镇身边,对朱祁镇一拱手,道:“小人献丑了。”
朱祁镇道:“先生当真好功夫。”
赵逸回来是见朱仕廛不住对他点头,便道:“全赖王爷昨日赠小人的宝剑。”
朱仕廛一听这赵逸到底是想害我还是救我,这藩王与近臣结交可是大罪,不知朱祁镇听后是何态度,当下不敢言语。
朱祁镇道:“赵先生,可否将宝剑予朕一观。”
赵逸将宝剑从背后取下,躬身双手捧起。朱祁镇接过宝剑,方知此剑甚重,他握住剑柄将长剑拔出,见宝剑上有七星暗纹,便道:“此剑何名。”
朱仕廛只知道此剑是自己祖母传下,哪知是何名堂,只得道:“微臣不知。”
朱祁镇身边的英国公张辅却言道:“此剑名‘御风’。”
朱祁镇将剑收归剑鞘,向张辅问道:“何为‘御风’。”
张辅道:“此剑原为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诚意伯刘基所有。”
朱祁镇惊道:“刘伯温之剑,缘何在代王府。”
朱仕廛暗道此剑我都不知有何名堂,这英国公怎会知晓,当真奇怪。又说此剑乃是刘伯温所有,也不知是真是假。
张辅道:“当年太祖讨伐叛逆陈贼友谅之时,与其决战鄱阳湖,但是贼船甚大,不易攻破,太祖便定计火攻,然而当时湖面风平浪静,火攻之计难成。太祖苦恼时,刘基便对太祖道‘臣愿效诸葛孔明借风,以破敌船’,太祖允之。刘基便在湖边搭七星台,持此剑施法借风,至黄昏时,果真借的东北风,大破陈贼。后来中山王徐达北伐前元余孽之时,刘基将此剑赠与徐王爷,徐王爷凯旋后又将此剑传于次女,也就是当时的代简王妃。那时微臣曾与家父来到大同拜见代简王,代简王妃乃女中豪杰,常佩此剑,曾与家父说过此剑之来历,微臣有幸当时也在场见过此剑,想来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朱祁镇叹道:“那此剑也堪称咱大明的开国功臣啊。”
朱仕廛见朱祁镇无意怪罪他结交近臣,心下稍宽,便道:“此剑曾助太祖开国。微臣虽愚钝不知,将此剑赠予皇上贴身侍卫赵先生,以保皇上周全,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朱祁镇笑道:“皇叔此举甚好,赵先生望你不负皇叔重托。”说着将御风剑交给赵逸。
赵逸躬身接剑道:“小人定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恩。”
朱祁镇转头对张辅道:“为了朕之私欲,又耽搁了不少时候,实在不该。英国公下令大军班师吧。”
张辅躬身道:“见此九龙壁,也是将士们之愿。”转身对传令官道:“皇上下令,中军即可班师。”
朱仕廛将朱祁镇扶上坐骑,一番寒暄。朱祁镇感朱仕廛近日因大军入大同府,甚是劳累,是以命他不必送驾出城。
朱祁镇驾马出得城门,回首向城门望去,甚是高兴,不似昨日来时为班师之事烦心,又念不消几日便可回宫与爱妻钱皇后相聚,当真是喜不自胜,纵马在军中穿了几个来回,引得军中兵士尽皆跪拜行礼,朱祁镇此刻欣喜,又念是班师回朝,是以也不怕兵士跪拜行礼耽误行军时辰。只是跑了一会,觉得累了,便回到中军与张辅、赵逸等人同行。
军队行进了一日有余,到了八月三日清早,王振拜见朱祁镇言道近日秋收在即,大军若按原定路线途经蔚县,必定毁坏庄稼,扰民一年之计,拜求朱祁镇大军转道而行,按来时之路班师,并制自己失察之罪。朱祁镇虽觉再转向而行必定耽误时间,但他毕竟是仁爱之君,一听王振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便也不得不准。于是大军转道而行,天公却不作美,连日大雨,朱祁镇也不再策马而行,转往銮驾之中。因道路泥泞不堪、甚是难走。大军七日才至宣府安营,兵士们个个疲惫不堪,精神萎顿,皆是归心似箭,毫无来时之气势。
这日大军刚刚在宣府安营完毕,朱祁镇才用过午膳,坐在中军大帐之中看书,忽听账外一阵嘈杂,片刻后,一人连滚带爬滚入账中,口中骂声不断,朱祁镇一看竟是王振,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王振一是朱祁镇,也不起身,忙道:“皇上救我,他们要杀我,皇上救我。”
朱祁镇惊道:“谁要杀你。”
说话间,又有两人进入帐中,向朱祁镇行礼,正是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张辅怒道:“皇上,这狗奴才谎传军情,瓦剌根本没退兵,敌军一直尾随咱们来到宣府,不日便发起进攻,若不是微臣派了几名探子回去,此刻咱们还被这奴才蒙在鼓里。”原来张辅对王振言瓦剌军不战而退兵之事始终不能尽信,是以连日来都派探子出去探查军情。到今日探子回报时竟然得知瓦剌军一直尾随,一时间怒不可遏,找王振理论,没想到王振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恼怒之中提起王振把他扔进朱祁镇的中军帐中。
朱祁镇一听大惊失色,道:“王公公,可有此事。”
王振和张辅的探子一起派出,今晨也得知此事,也是又惊又怕,惊得是瓦剌军竟一直在大军后面虎视眈眈,自己的探子竟到今日才发现,可想瓦剌军行军隐秘,真乃虎狼之师。怕的是皇上知道此事后,必定制他重罪。但他毕竟老奸巨猾,早就想好对策,是以也不告知朱祁镇,只待张辅等人知晓后首先发作,若张辅等人不知晓,自己便也混作不知,瞒天过海。当下便道:“老奴自然知道。”
张辅、朱能闻言皆不知这太监又要耍什么花招,只得道:“皇上莫听这奴才花言巧语。”
朱祁镇挥了挥手,示意几人起来说话。又对王振道:“王公公既知,那该如何御敌。”
王振道:“这本就是老奴的诱敌深入之计,待到瓦剌军追得紧时,便杀他们个回马枪。”王振平日虽爱读《三国演义》,但向来只看里面的权臣如何弄权,武将如何杀敌,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看。这诱敌深入四字还是前几天原守大同的宦官郭敬与他说的,本是说瓦剌军打了胜仗却退兵乃是诱敌深入之计,此刻他故弄玄虚,望蒙混过关,又将此计照搬了出来。又道:“哪知这两位国公也知了敌军追击之事,竟不分青红皂白的要拿老奴治罪。”
张辅、朱能暗道这狗太监竟然倒打一耙,两人本就商议好求朱祁镇将王振治罪,之后让张辅挂帅,朱能领兵断后诱敌深入,之后大军将敌人围而歼之。结果竟让王振竟然抢了先机,将此计策说出。两人都是不知所措。
朱祁镇见他胸有成竹,十分高兴,便笑道:“不知王公公想何时杀敌军个回马枪。”
王振道:“老奴今日得知军情时便想遣成国公领兵回击,但不想两位国公对老奴的成见竟到如斯地步,老奴再不敢向成国公发号施令。”说着王振竟然还抽泣两声,以衣袖拭泪。
朱能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这王振再不济也是领主帅之职,在军中乃是自己的上司,自己方才冒冒失失和英国公一起冒犯与他,皇上自不能治朝廷栋梁张辅之罪,但治不治自己一个违抗军令、以下犯上之罪可就两说了。便跪下道:“皇上,微臣愿领兵阻击敌军。”
朱祁镇点头道:“盼成国公凯旋归来。”转头向王振道:“王公公,发军令吧。”
王振道:“成国公朱勇听令。”
朱勇道:“末将听令。”
王振道:“着你领四万精兵,回军阻击,不得有误。”
朱勇跪拜接令退出帐去。王振拱手对张辅道:“张大人,刚才老奴多有得罪,还请张大人海涵。”
张辅“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朱祁镇方才见,张辅、朱能在自己面前对王振无理,已经有些不悦,此刻又见王振好言道歉,张辅仍是不理,更觉此人仗着自己是四朝功臣,倚老卖老、嚣张至极。但又念他古稀之年仍随军出征,也不发作,只道:“英国公和王公公,朕都十分倚重,还望今后两位能精诚合作,莫因今日之事产生龉龃才好。”
张辅此刻心中思绪万千,暗道王振这个奸贼在京时便弄得国家乌烟瘴气。出征之后更是先谎报军情,让大军不战而班师。又胡乱变更路线,耽搁时间,以至瓦剌军追击。此人不除,大明江山危矣。又想此刻皇上对他太过信任,难以除去,需从长计议。但自己年迈,不知还有几朝岁月可活,又哪管得了那么多,不禁心灰意冷。当下哀叹一声,跪拜道:“皇上,老臣一生戎马,今七十有五,已近油尽灯枯之时,盼早归田园,弄孙为乐,还望皇上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朱祁镇见他刚才还昂首挺立、怒目圆瞪,此刻竟提告老还乡之事,也不知该不该允,便将张辅扶起道:“英国公老而弥坚,告老一事也不急于一时,等朕还朝之后再下定夺。”
张辅道:“全凭皇上定夺。”随即告退。王振见张辅告退,怕他从账外等候再对自己不利。直到皇帝就寝时才带了几名侍卫一起离去。
大军又行了三日,到了土木堡,距重镇怀来只一日行程,王振下令大军在此休整,分批进入怀来。张辅多次请旨让朱祁镇銮驾先进怀来,但朱祁镇坚持与中军并进,不肯自己先入怀来。
到了八月十四日夜里,朱祁镇正在中军帐熟睡,忽听得外面马蹄声排山倒海而来,杀声震天,朱祁镇大惊而起,同时见张辅掀帘而入。
张辅跪拜道:“皇上,瓦剌军已将此地包围,并发起夜袭。”
朱祁镇大惊失色,慌道:“那成国公三日前不是去阻击追兵了吗?”
张辅右手握拳,狠狠地锤击地面,道:“成国公以身殉国,带出去的四万大军全军覆没。”
朱祁镇听后站立不稳,跌在床上,连道:“这…这…。”却不知该说什么,脑海中却翻江倒海,想到那四万将士前几日还意气风发,这时却都战死沙场,自己领兵亲征,却葬送四万将士和成国公的性命。他本性善良,登时心如刀绞。
张辅见朱祁镇脸色十分难看,便道:“皇上不必太过着急,此地距怀来不过三十里左右,咱们大军严守此地,待援军至,瓦剌自会退兵。”
朱祁镇黯然道:“赵先生此在何处,传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