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乐义你真好,真是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不过惠莲在,让她劏就成了,不好意思再劳烦你了。”说完她招呼:“惠莲,先过来劏鱼吧。”
惠莲应了声来到厨房,美仪回到灶前烧火。乐义没有立即告辞,而是在一旁看惠莲劏鱼。惠莲天生小姐矜态,要动刀就有点心怯手怯了,劏起鱼来一副笨笨拙拙的模样。乐义乘机上前夺过她的刀说:“我早料到你干不来的了。”就利索地劏起鱼来。
不过,乐义心里隐隐不安了:过往这种情形之下,惠莲会在旁边协助,或者即使不用帮忙也在旁边看他干活,现在她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不是害臊那么回事了,而是,她即使不是心有所属,起码也是对自己没有眷意了。
整个下午,乐义恍恍惝惝待在家里,满脑尽是失落的烦躁。
噔噔噔,有人进门口,乐义抬头,是知青亚富。亚富一见乐义就喜出望外地拉着他:
“哎,乐义,刚才我来你家找你之前,估计你很可能还在河西修水利。我是本着侥幸来一趟的,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走,到我宿舍吃饭去,我请你喝酒。我被批准回城了,明天就走。”
告别宴是亚富掏钱请大家的,就是这么简单,在知青屋门前,只两张学生台并着,四条长板凳,亚富用每月限购两角的定量肉票买来猪肉炒黄瓜,两碟鸡蛋炒菜心,五瓶三水玉冰烧米酒,七八包咸干花生。赴宴者都是知青,外来嘉宾就只乐义一人,这样的告别形式,每年都有。
酒菜相聚是难得的欢乐形式,年轻人更容易勾起青春激情,知青们不懂猜拳行令,但精于巧舌如簧频频劝杯,你来我往一个时辰后,五瓶玉冰烧干了四瓶。一样的酒咽下肚里却是各种味儿,亚富如愿以偿,乐义愁肠百结,其他知青则是对归期的祈祷。很快,大家在推杯换盏中不知不觉地不能完全自持了,一席人不论男女没有不涨红了脸蛋的。
知青祥瞪着兔子眼,口齿含糊地告诉乐义:“兄弟,我和白妹拍拖了,往后,我就和你做亲戚,不对,和你们何岗村所有人都做亲戚了。”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没想知青祥上次开玩笑的问话竟是真的,莫怪乎惠莲有意疏远自己了。顿时揪心的失望、惆怅、妒恨混在酒液,汹涌地蹂躏乐义的心,他极力整理意识,忍着内心的悲怆,缓缓站起来,佯作很有风度地举杯:“好——呐”,和知青祥碰杯一饮而尽。
“兄弟,当初手抄本事件你不该坦白呀,我差点儿做了个阶下囚。”亚富使阴力捏捏乐义的肩头,口齿不畅地说,亚富分明怪乐义不够兄弟义气,出卖了他。被人这样看,乐义像一只给人踩了尾巴的猫儿,蹦了起来:“刁你妈,你怎么说是我出卖你?我何乐义是个没义气的软骨头吗?当时我妈急急来到刑房告诉我,要我立即坦白交代,说祖康叔已经劝说你自首了,要我赶在你自首之前,争取宽大呢!”
何乐义粗暴的酒气喷向亚富,亚富无言以对,细想一下乐义的为人却又是不容置疑的。他狐疑地说:“当时何祖康劝我赶快自首,他说何乐义的妈妈去公社革委会,说服乐义交代认罪了。”
知青祥强睁醉眼,笨拙地扳着指头缓讷地说:“一个主动坦白交代,一个积极自首揭发,都获得宽大处理,乐义不用送县,亚富检举有功可以回城,其实是何祖康主任的高明啊!一箭双雕,他同时关照了你们两位哪。”
“关照!我刁他何祖康的老母。”亚富喝一口酒,吐出仇恨的酒气。
“他不是已经关照你了吗?你的对象回城不到一个月,又轮上你因为检举有功,提前回城了。”一个女知青不解地问。
亚富欲言又止,脸上显然憋着苦不堪言的隐情,随后竟呜呜哭起来。
知青们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乐义觉得脑袋汪汪响,心事一段一段汹涌上头,搡得他隐隐作痛,他对眼前的热烈气氛失去了激情,便对众人摆摆手离席而去。
亚富他该兴奋,明天他可以起行回城,告别艰苦的农田日子了。乐义心里生出狠狠的失落和妒恨,今天上天分明作弄自己,亚富和知青祥两位拜把子兄弟,一个在自己最失意彷徨的时候,反衬地被安排回城过好日子,另一个好像是有意嘲讽自己一样,转眼成了自己的情敌。或许知青祥没有这种感觉,但自己有而且很明显。
月隐星耀,大地朦胧,乐义带着醉意,走回自己家门口,想迈入家的脚步一瞬间便不自觉地退了出来,然后往巷尾走去,经过惠莲家门口驻足一会儿,压抑住要推门而入的冲动就走向巷尾。
乐义要走上何岗,不料脚下踢着半块砖头,差点儿栽倒。一股怒火蹿上头,他摸到那块砖头,抓起来狠狠掷向树丛,“隆哗”,把正去“抓田鸡”躲在黑影里避他的何松唬了一大跳。
乐义摇摇摆摆摸索着上岗。“命运,命运,命运,痛苦加悲哀就是命运,不幸加伤心就是命运,卜佬加不公平就是命运,不公平的命运啊——”乐义伤感地长啸。然后又唠叨:“老虎,老虎在哪?何岗怎么没有老虎?跳只老虎出来,让老子成就打虎英雄吧,打了老虎,我就携惠莲行走江湖闯荡世界。”
来到那棵熟悉心爱的相思树下,乐义对着树干就是一拳打过去,他不觉得拳头怎么痛,两年前他就用这树干练拳头,起初是沙袋,随后就扎一叠厚厚的草纸,练多了,拳头硬,就逐层减纸,直到草纸全减光拳头直冲树干不觉怎么痛。
他连打几拳后,又对树干焦躁地猛踹一脚,抖下几片落叶,心情轻微舒畅了一点。
“咕咕,咕咕,咕咕咕。”不远处的树上有只夜鸟哀啭,乐义心烦意乱,蹲下身,在地上胡乱抓一把泥渣,朝鸟鸣的树撒去,“我烦了,你还在吵我,你老母的。”
乐义对着树根撒了泡尿,就坐在旁边的墩上。思想胡乱蹿跳,那天为什么不淹死知青祥,成就他做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真不该卖力背他去卫生院,让他痛死,破伤风死了好,这样就不会惹出争惠莲的恼怒。毒咒兄弟算不算晦暗不够义气呢?乐义不能清晰地给自己一个答案,但对知青祥的妒恨感觉根深蒂固了。爱情就是那么自私的啊,义气亲情都给淹溺了!
妈的,都是天不长眼,乐义怨愤地仰头眴巡黑黢黢的天穹。我亲眼目睹惠莲落水,你却不把机会给我,分明在戏弄我,若我有轰天大炮,一定把你炸个混沌稀巴烂,或者我有孙猴子的本事,一定闹个天庭颠倒。北江你狠狠地暴涨一次吧,将大堤一股脑儿全冲垮,尽情地将毫无激情、寂寞压抑的世界推回洪荒年代,让一切都公平地重新开始。
乐义幸灾乐祸地祷告,当他的目光游弋到河边,触到一只亮着渔火孤零零泊在抛石边的渔艇时,光火了:都怪疍家人,那天如果那个疍家婆出手相救,知青祥能捡着这个便宜吗?用石渣打他妈个×,乐义这样想,就嚯地站起来走下防汛堤顶,从地上抓了一把石渣,或许那天不是这只渔艇吧,他冷静了一下。呸,不管是不是它,疍家人都是一丘之貉的冷血动物,不救落水者。
他愤怒地往河边的渔艇撒下去,石子打在船篷上,噼噼啪啪响,乐义高声叫骂:“刁你老母,疍家×,没人性,见死不救。”
河下面的渔艇不敢回话,快快灭了油灯,躲入蓬内关了舱门。
乐义又撒去一把石渣,悲怆地坍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