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宝
明朝弘治年间,有一名回回到京城去进献贡品,途经山西某地,从一座山下路过,见当地的男女居民争着在山下的一个池塘里打水。回回走到近前,对陪同他的人说:“我想买下这个水泉,你去同当地居民商量并定价。”陪同者不当回事地过去说了,居民说:“哪里有这种事情?买水有什么用处?况且怎么把它带走呢?”回回说:“你不要管我的事,只请你说价钱。”居民笑了,胡乱说:“要一千两银子。”回回说:“行。”便交出了一千两银子。居民说:“这是开个玩笑,哪里有卖水泉的道理呢?”回回发怒,要同居民打架。居民害怕了,便报告到县里。县令也哄骗回回说:“卖这个泉子要三千两银子。”回回说:“行。”就增加到三千两。县令又改了口,说是要五千两,回回又增加到了五千两。县令也害怕了,就到府里报告了太守。太守、县令对他说:“这只是个玩笑。”回回大怒,说:“这怎么能是开玩笑的事呢?你们官府都答应了我,我因此在这里逗留了好几天。
现在我是用所有的贡品作价来购买水泉,你们还拒绝我,我要与你们拼个死活!”说着就挺着兵器冲向太守。太守不得已,只好答应了他。回回就取来斧头凿子,顺着泉水流出的方向凿山,进入一个深穴,寻到了泉水的来源,原来是自然生成的一块石头,池水就是从它当中流出来的。回回就把这块石头抬了出来。临走的时候,太守、县令问道:“事情已经办成了,不会再有反复变化了。那么请问这是什么东西呢?”回回说:“你们知道天下的宝贝有多少呢?”众人说:“不知道。”回回说:“现在天下所有的珍珠、美玉及各种宝贝,都是虚的。天下只有两件宝贝,这就是水、火。如果没有这两件宝贝,人能够活吗?这两件宝贝是自然界本身所具有的,火宝还容易得到,只是水宝很难得到。这块石头就是水宝。凡是用它来取水,取完后接着就又满了。即使是三军将士、万众百姓、大小城市,甚至是通都大邑一起取水,只要是用这块水宝来供给,就始终不会有枯竭的时候。”说完,他就高兴地带着这块石头走了。
附原文:
弘治中,有回回入贡,道山西某地,经行山下,见居民男女竟汲山下一池。回回往行谓伴者:“吾欲买此泉,可往与居人商评。”伴者漫往语,民言:“焉有此?买水何用?且何以携去?”回回言:“汝毋计我事,第请言价。”民笑,漫言:“须千金。”回回曰:“诺。”即与之。民曰:“戏耳,焉有卖理?”回回怒,将相击。民惧,乃闻于县。县令亦绐之曰:“是须三千金。”回回曰:“诺。”即益之。令又反复,言之以至五千,回回亦益之。令亦惧,以白于府守。守、令语之云:“此直戏耳。”回回大怒,言:“此岂戏事?汝官府皆许我,我以此逗留数日。今悉以贡物充价,汝尚拒我,我当与决战!”即挺兵相向。守不得已,许之。回回即取斧凿,循泉破山,入深穴,得泉源,乃天生一石,池水从中出。即舁出。将去,守、令问:“事既成,无番变。试问此何物耶?”回回言:“若等知天下宝有几?”众曰:“不知。”回回曰:“今具珠玉万宝,皆虚。天下惟二宝耳,水、火是也。假令无二宝,人能活耶?二宝自有之,火宝犹易,惟水宝不可得。此是也。凡用汲者,竭而复盈。虽三军万众、城邑国都,只用以给,终无竭时。”语毕,欣持以往。
——原文出自明·陈洪谟著《治世余闻》,下篇卷112页,载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7年12月版。
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灵巧,做著便能,学著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滑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著。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1],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2],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卖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文,也有对合[3]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毫厘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4]子弟,要买把苏州扇子,袖中笼著摇摆。
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霉沴[5]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著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诨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著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能够做家。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人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班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贩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然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诨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都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著“报君知”[6]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住占一卦,问问财气。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著的生意!就是他们资助些,也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的走来,说道:“‘说著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筐篮内,盛著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7],亦非李氏千头奴[8]。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东西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广橘福橘,名播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只是初出时味略少醡,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人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了!”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浮,流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飘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集,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拼死走这条路。众人都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
正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著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舱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人望见,都走将拢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白点头的,拣了出来,拍开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原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绵红裹肚来,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等等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到:“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
拣个极大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扑的就拍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著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却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原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其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分中卖了两分。内有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是剩不多了,就拿班[9]道:“而今要留著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两颗,口中哓哓说:“晦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们还要买哩。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颗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可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早已瞧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
连忙把篓中的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班起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著自用,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10]。”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的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