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宁静之后,我对丛林里的战友和处于良好射击位置的狙击手作出了突击的手势。枪在枪手们的手里已经变得焦灼不安了,随着我的手势,枪膛里火焰包裹着的子弹如同释放出一群饥饿的群狼,它们嗅着血腥的味道一路狂奔,在丛林中寻找、撕咬、吞噬……丛林里很快留下了十几具女人的尸体,她们的手里同样紧握着已经焐热的钢枪。这时候,我就看到满天乱舞的闪电,闪电在空中炸裂,阳光里一道道白光明晃晃地在我们身边坠落。
我们遭遇了炮击。我不知道这样杀伤散兵的空爆弹是从哪一个方向飞临到我的头顶的,弹片是发散的,像来不及升空就在头顶炸裂的烟花,碎屑无规则地四溅。
我高呼大家卧倒。可是卧倒、匍匐、躲避,一切战术动作根本无济于事。我被弹片击中了。锋利的刀片般的碎屑嵌满了我的脊背。我的身体千疮百孔,开始四处流血。可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没有被击中危及生命的重要部位,我还能站立,还能奔跑,可十几个伤口,很难止住向外冒的鲜血。我好像一个流着鲜血的漏斗。
炮击过后,我开始招呼活着的人撤退。
我只记得我的命令是: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祖国去。
一群浑身流着鲜血的人,开始了艰难的回国之旅。
龙
1
我在失去知觉之前曾经闻到一股女性淡淡的暗香。这种气味让我想起了梅雨婷。我的肉体像是坠入了深渊,但整个意识在上升,上升。
我回到了青春时代,我站在红军师作训科的窗户前,看着梅雨婷一身合体的军装舒展着身体向我走来,端庄、秀丽、高雅。她那张美丽的脸庞像一朵刚刚绽放的玉兰花……我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出征前的婚床上,雪白的雪白的肌肤和雪白雪白的床单,一朵猩红的腊梅正在盛开……思绪开始转换,年轻女子雪白胸,被子弹穿出的血洞,鲜红的血正在向上喷涌……醒来,我的身体在慢慢地向前移动。
活着的人还有十一个,每个人身上都在流血。我被捆绑在一个用木棍树枝做成的担架上,山很陡,我的前面,流着鲜血的林中虎和一个士兵正艰难地拉着我向上攀爬。我试着想动一动自己的身体,但我的一切想法是徒劳的。意识仍然是混沌的,只看到斑驳树叶缝隙里的蓝天,一团白云正在向天边移动。终于攀援到了山顶,剧烈的疼痛再度使我的大脑处于半休眠状态。
我听到林中虎对卫生员说,再给他打一针杜冷丁。卫生员说,大队长,就剩下最后一支了。林中虎有些恼怒地说,少啰嗦,给他打上。一针打下去,我麻木的大脑彻底休眠了。我的浑身很舒服,灵魂像是随着一阵阵微风扶摇直上。
我醒来,已经是“黑色十日”第十天的正午。睁开双眼,我发现我躺在野战医院的病房里,我的母亲尚玉婷和冯思琪都坐在我的床边。我的手术是母亲亲自为我做的。她说,很悬,子弹打破了胸腔,但没有碰到心脏,我是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三十六小时。我问起了林中虎,尚玉婷的神情很凝重。冯思琪哭着说,老虎哥没有回来。
2
我对我昏迷的三十六小时一无所知。山顶上,我只苏醒过来一次,就听到林中虎在呼唤卫生员给我打止疼的杜冷丁。我临床就住着卫生员,他的腹部被弹片划破了,多亏他用自己的背心捆住腹部,肠子才没有跑出来。卫生员光着脊背,腰间缠着厚厚的绷带。看到我醒来就问林中虎,他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我从卫生员的口中得知了那天的事情。那天,我们十一个幸存的人里面,林中虎的伤势最重。他受伤的部位最多,血也流得最多。距离边境线还有两公里的时候,我们一下山就跟敌人遭遇了,大概一个连的样子。林中虎命令把他们四个重伤员留下来担任阻击任务,剩下五个伤势稍微轻点的人带着昏迷不醒的我沿着后山的小道迂回到边境线上。在那里有侦察大队的接应小组接应。林中虎带领着四个行动不便的重伤员留在了山顶,他还留下了一部电台呼唤炮兵的射击。当时,侦察队员们都不愿意离开,林中虎用手枪抵住自己的脑袋说:“重伤员跟我们呆在一起,部队行动太迟缓,你们如果不带马队长走,我就先把我自己了结掉了。”卫生员哭着对他说:“大队长,你快点儿走吧,你的几个伤口都无法愈合,会把你的血流干的。”
“林大队长朝着我的脚底下就开了一枪说,你要不赶快走,老子一枪先把你结果了。我们只好带着你顺着后山绕道往回走。没走出多远,我就听到我们的炮响了,是他在呼唤炮兵进行拦阻射击。我们的炮兵一直稀稀落落地打了一个多小时。炮响着,林大队长他们就还活着,炮一不响,我估计他们凶多吉少。”
我急切地询问:“接应分队沿着边境线寻找了吗?”
卫生员说:“组织干事和组织的接应分队、C军的轮战部队、边防部队都已经出动了。他们沿着边境线四路出击,已经打了整整一天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大概是下午四点,侦察第一分队长跑过来说:“C军的第三团在边境线的界碑旁边找到了三个人。三个人当中只有一个还有一丝气息,可他的血也快流干了。伤员正在运往这里的途中。”
尚玉婷和冯思琪马上站起来问:“是不是林中虎?”
分队长说:“他们的人没有说。”
我挣扎着想起来,可是伤口撕裂般剧烈疼痛。麻药已经过去了,可我的浑身还是动不了。
我焦急地对分队长说:“你还傻子一样戳在那儿干嘛呀,还不赶紧去问。”
分队长刚要离开,思琪转身向尚玉婷请示说:“我带着救护车和医护人员去吧。”
尚玉婷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身上和脸上的伤口刚做完手术,不能做剧烈运动,否则伤口撕裂了更难愈合,还是我去吧。”
冯思琪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尚玉婷说:“院长,我想去看看。”
尚玉婷只好点了点头。
3
活着的人果然是林中,尚玉婷亲自为他做了手术。林中虎的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从他的身上取出了大大小小十九枚弹片。林中虎送到手术室时,他的血压已经不足四十,全身的血已经流失了将近一半。他能活着爬到边境线,算是一个奇迹。很多时候,我不能不佩服他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生命。没有这些,苍天和大地都救不了他。没准早就昏死在了边境的那片丛林里。在将近半公里的地方,林中虎来回爬了两趟,他把另外两具战友的尸体,也拖到了边境线的界碑之内。林中虎不死,全靠一口气顶着。他老是说猫有九条命。他是老虎,老虎的命有十条。
林中虎活着的消息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冯思琪心头的阴霾。虽然,她的面部手术是尚玉婷亲手为她缝合的,还是意味着在她娇美如花的脸上会留下一道明显的疤痕。在阮世雄的老巢里,那帮女人对给她造成的身体伤害远比脸上这道伤痕更令她痛苦。那帮可恶的女人把她的一生给毁掉了。想到冯思琪的遭遇,我就想到那个在沟坎边把自己脱得精光的敌人。
她是一个踉跄跌进沟里的。我用枪指着她说,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其实我紧跟着她跳下沟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上衣敞开了。她举起了手,双臂向外开张着,她的胸脯白花花地晃着我的眼睛。她在向我表明,她没有带枪。我被她这样的表白给欺骗了。我让她系上扣子跟我走。她像是没听懂我说的话,向后倒在了沟坎边上。这时候,她的裤子也开始向下褪。就在褪裤子的一瞬间,她从两腿间拔出了手枪。一愣神的功夫,她的枪响了,我本能地扣响了我的冲锋枪。她击中了我,我也击中了她。
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雪白,而后是一片血红。我看着她艰难地呼吸着,嘴角上也开始蔓延着血。意识模糊前,我看到那个女子唇角悬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女子都能用这样的手段杀人。她们对待冯思琪这个女子的手段可想而知。我知道,冯思琪受到的伤害难以启齿。女人折磨女人,她们更懂得女人的软肋。
4
林中虎在病床上昏迷了两天三夜。因为伤势比较严重,C军从战区调来了运输直升机,把林中虎、我和冯思琪运到了武汉军区的总医院。作为三个病人的主治医生,尚玉婷也跟随我们来到了武汉。林中虎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远离边境线两千多里地了。
我在武汉军区总院住了将近一百天。我和林中虎住在外科,冯思琪住在妇科和康复科。这里的院长姓张,跟我的母亲同是莫斯科医科大学的校友。她比母亲要大几岁,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是内科和妇产科的专家。冯思琪受到的伤害,远比我们想象得要严重的多。后来,我曾经听梅雨婷说,如果不是经过几次成功的手术,冯思琪将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机会。那帮女子的心太狠毒了。她们是想让冯思琪生不如死。这场战争,给一脸阳光的冯思琪带来了永久的梦魇。
她老是在梦中惊醒,醒来后就盯着医院的窗外傻傻地想着心事。要不,她就会把自己关在小澡堂里几个小时,把自己泡得脸无血色,手足发白还不肯出来。她老是说她们弄脏了她的身体,浑身上下爬满了蚂蝗和热带蜥蜴。
尚玉婷对我和林中虎说,冯思琪好像有一些创伤性综合症的迹象。林中虎说,什么是创伤性综合症。尚玉婷说,就是因身体受到伤害而引起的心理疾病。林中虎说,我能医治这种病,方晓珂的病那么厉害,现在不是好好的,这样的病一定要快乐起来,我会想办法让我们的琪琪快乐起来。
林中虎的身体比我的伤口康复得快。炮弹在空中炸裂的时候,他卧倒在地上,弹片只是钻进了他的皮肤和肌肉。伤口愈合、拆线、结痂、脱落,很快又长出新鲜健康的肌肉。我的伤伤及内腔,好得有点儿慢,不能咳嗽,轻轻一咳,整个胸腔都扯着疼。住院的第五个星期,林中虎就邀请冯思琪去看长江了。从长江边回来,我看见冯思琪手里抓着一把美丽的野花,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5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冯思琪唯独跟林中虎在一起会有好心情。我常常也会受到这种好心情的感染。第七周的时候,我悄悄瞒着医院的护士长跟他们偷偷去了一次长江边。
秋天的长江边真美。我们躲开城市的喧嚣,沿着江汉平原朝下面走。江岸上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一簇一簇的野花衬托在里面,一眼望不到边。远处叠翠的群山呈现出斑斓的色泽。秋日的江水荡涤出夏日的泥沙,没有了浑浊的色彩,轻轻地拍打着草木葱葱的河岸,一条江水宛若蜿蜒曲折的彩色线条一路向东飘摆。林中虎和冯思琪站长江边高喊,长江,我爱你。两个人的声音重重叠叠地交融在一起,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我不能高喊,我害怕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那一天,在林中虎和方晓珂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我热泪盈眶。活着真好。战争就要结束了。尽管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但我们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此刻面对祖国美丽的山川江河,这种内心复杂的情感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们才能感触得到。我看到冯思琪高兴地拥抱着林中虎,两个人也是热泪飞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