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柳北桐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拿着手机,漫步在黄河大堤上。
囡囡和筱晴还在酣睡,昨晚筱晴睡觉之前,柳北桐给了她一片双脞仑,她太累、太激动,时差还没有倒过来,要好好休息。筱晴好像看到了希望,她顺从地吃了药,那药药力很大,她很快昏昏然睡着了。柳北桐却是一夜无眠,他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身边的筱晴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她的气息、陌生的是那种咫尺天涯的感觉。一个声音不断在他脑海里出现——假如马涛不用钱刚来说事、假如你们上了床以后他对你依然很好、假如他真的想和你结婚……你会离开公司吗?会跑到女儿那里去躲避吗?会和女儿一起万里迢迢回国来拯救这个破碎的家庭吗?
柳北桐站在河边,已经给香港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林如玉的手机始终打不通。昨天下午从她们娘俩回到家,他就悄悄把电话拔了、手机关了,夜里他似乎听到了林如玉焦急的呼唤。他的传呼上有林如玉昨天下午六点钟发来的几个信息:
“你为什么关手机?家里电话为什么打不通?速回电话!”“我很着急,你没出什么事吧?为什么联系不上?”
他当时没有将电话打过去,他不想让筱晴和囡囡知道一点点林如玉的信息,更不想让远在香港、已经怀孕的林如玉为他操一点点心——她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他会把眼前的问题处理好,她一定会理解的。
对前途,他没有丝毫的动摇,但如何做好囡囡的工作已成为最大的问题。这孩子聪明、任性,在这个问题上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她肯定听说了他和茉莉之间的故事,甚至也知道了她妈妈那些天的经历,但那都成为了历史。爸爸妈妈不是神仙,都有可能犯错误,但一切都可以挽回——这正是她来的目的。
这事不能拖、不能有丝毫的优柔寡断。囡囡毕竟已经渐渐长大,她也会结婚成家,会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生活。筱晴可以长居美国,她不是很喜欢那里的环境吗?
他做了一个决定,先和囡囡谈。
他拎着早点回到家里,筱晴已经起来,在卫生间里洗漱。囡囡仍在酣睡,她刚满十八岁,还是个孩子。他坐在她的床头,深情地望着她——小时候她没练好琴被他骂以后,睡着了以后眼睛上还挂着泪珠,柳北桐也是这样坐在她的床头轻轻拍着她,喃喃自语,进行着自己内心的忏悔。十几年过去了,他仍然在忏悔,但不知这一次能否得到她的原谅。
他们的谈话是在上午十点钟进行的,地点是在他的工作室里。他们从家里出来时,柳北桐跟筱晴说他要带囡囡出去转转,囡囡还给她妈妈做着鬼脸,她把一切都想象得太简单了。
他的工作室在一个部队招待所里,两年一个合同。他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已经给他们订了五个合同了,前几天他已经给这儿的管理员通了话,从下个月终止合同,损失由他来承担。这里有一套MIDI设备虽然已经过时,但还可以凑合用用,他准备带到北京去,那套组合音响得赶快处理掉,还有钢琴也要抓紧还给人家……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面前这个孩子。
“囡囡,爸爸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听你弹琴了,怎么样,给爸爸来一首?”
“好啊!你想听什么啊?”囡囡高兴地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她很快乐,很主动,对这一场谈话很有信心。
“随你。”
悠扬的琴声响起来了,这是一首很简单的的儿童钢琴曲,速度很快、节奏流畅,连续的附点音符像一群快乐的精灵在四处飞舞……囡囡手在琴键上快速地翻滚着,身体很夸张地随着音乐左右晃动。
“爸爸,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这是爸爸教给你的,怎么能忘记呢——拜厄88条。你为了这一条挨了不少骂。”
“你骂我什么你还有印象吗?”“哦……”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说我的身体是块小木头,很僵硬,你在后面扶着我晃啊晃,把我晃得都弹不下去了,我急哭了。你说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我们都来扮演一个精灵,我是一个八十岁的老爷爷,你是一个五岁的小精灵,我们在大森林里做游戏,这老爷爷啊,一定要抓住小精灵,但他太老了,总是追不上它,小精灵呢,一边跑,一边回头给老爷爷做鬼脸。可老爷爷啊,故意装做跑不动的样子,小精灵也慢了下来,放松了警惕,老爷爷突然加快了速度,一把抓住了它。”
“是啊,我想起来了,我们是在钢琴上玩的这个游戏,我们用四手联弹,你眼泪还没干,就开始游戏了,身体不知不觉就动了起来。”
“晚上吃饭时,我听妈妈教育你说教小孩就应该这样,在玩中学习,这叫启发式教学、趣味教学,你那天晚上特别高兴,吃完饭,我们又玩了一次,我来扮演老爷爷,你扮演小精灵,妈妈给我们录了音……”
囡囡说得兴高采烈,她的记性太好了。可柳北桐渐渐有了警惕,她总在提妈妈、妈妈,是不是为下面的话题做铺垫呢?
“好了,囡囡,再弹一首别的吧。”
囡囡抬头想了一会,弹了起来。
音色晶莹,春风拂面。那双白白的手展示的是一座姹紫嫣红的花园,各种颜色的蝴蝶在柳北桐的眼前飞来飞去……蝴蝶——默克尔的蝴蝶,上次在茉莉家里她就弹的这一首,她为什么要弹这一首?她又想说些什么?
果然,琴声刚落她就开始了。
“爸爸,那位阿姨怎么样了?”
“哪位?”柳北桐还想装。
“斯坦威的主人,你的那位漂亮的女学生。”
“囡囡……”柳北桐不想跟她谈论这一话题,今天是怎么了,老是被囡囡牵着鼻子走?
“那位阿姨好漂亮,对人又那么热情,我真怕爸爸你会爱上她……”“囡囡,别瞎说,好吗?”
“不是瞎说,那位阿姨整个下午一直没用眼睛正视过你,我已经感到了问题,她其实和你很熟,但偏偏说是么妹阿姨的朋友,这又是一个问题,她一定要搬她家里的钢琴给我弹,我又感到了问题,更重要的一点,好多只‘蝴蝶’,爸爸却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只,难道这没有问题吗?”
“你怎么老是感到有问题呢,人小鬼大,你爹有这么吸引人吗?”
“当然,我有一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爸爸,你知道我送那位阿姨的礼物是什么吗?”
“一张照片,一张你和你妈妈在旧金山金门大桥下的照片,你还写了一行字——‘阿姨,你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吗?’对不对?”
“是的,我的意思她明白吗?”
“当然,她说:‘你的女儿聪明过人,意思很含蓄又很清楚,她的意思是说那是女儿在想爸爸、妻子在想丈夫,她有些担心我们呢。’”柳北桐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些。
“是吗?”囡囡眼睛瞪得圆圆的,脑子在迅速动着。
“别乱想了,她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到哪里去了?”“几天以前吧,她移居加拿大了。”
“啊?!”她从琴边站了起来,两只手臂向上高高举起,嘴巴一张叫了起来,把柳北桐吓了一跳。
“你坐下,我跟你说。”柳北桐把她又按在凳子上。
“爸爸,不用说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实际上那位阿姨挺不错的,我就很喜欢她,但爸爸只有一个,妈妈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家,让我们祝她幸福快乐吧。”
囡囡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前做了一个基督徒祈祷的动作,她想干什么?她在为谁庆幸和祈祷呢?
不行!一点弯子都不能再给她绕了,事情越拖久,问题越复杂,要坚决进入主题。
“孩子你听我说,你的心思爸爸全明白,这种结局曾经也是爸爸理想中的,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儿,爸爸为什么要拆散这个家庭呢?爸爸曾经给你妈妈做了许多工作,但没有效果——没有效果你懂吗?为了家,我在没有和你妈妈离婚之前就和那位阿姨彻底分了手,但仍然没有阻挡住你妈妈。爸爸不是一个好爸爸,我有很多缺点,有些甚至是很致命的缺点,这些缺点直接改变了我的命运……”
“爸爸!”她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的我都能听懂,妈妈在美国给我说了很多很多,她自己也感到自己有很多错误,你看不到她瘦成什么样子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她每天都在谴责自己,有时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真怕她精神出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回来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妈妈已经离开公司,张阿姨也迁居国外,现在只有你们了。你们为什么不能回到过去呢?茫茫人海,可世界上最亲的就是我们三个人了,你们哪怕还有别扭,但还有我这个亲人,你们会找到以前的感觉的,我们可以一起到美国去,离开这片土地,我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她说得很快、很激动,她哭了。
柳北桐给她递一张纸巾,自己的眼泪也盈满眼眶,孩子说得全对,囡囡没有任何错误,他在内心深处为尚未成年的女儿担忧、为已经神经衰弱的筱晴担忧,为可能出现的局面担忧……他感到心在流血,他可能要付出他人生中最高昂的代价,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囡囡,你说得都对,这也是我以前的想法,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囡囡抬起了头,泪眼中充满疑惑。
柳北桐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在面向着老师:“在和你妈妈离婚后的这段时间……爸爸……”
“你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柳北桐一咬牙,他豁出去了!他速度很快地说了出来:“我又相爱了,和一个只比你大八岁的女孩子相爱了,我们的关系发展很快,很快就要结婚了。囡囡,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爸爸给你赔罪了……”
柳北桐直直地在女儿面前跪了下来。
囡囡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蒙了!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他们离婚到今天还不到三个月,怎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她的爸爸,她一向引以为荣的爸爸怎么会这样,他不是刚和那位漂亮阿姨分手吗?哪里又来一个比她大八岁的女孩,还居然快要结婚了——这和那些感情骗子有什么区别!是不是早有预谋!妈妈和他究竟谁是受害者?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里翻腾着——她不明白!
“她是谁?你不觉着你的速度太快了吗?”她望着跪在她脚下的爸爸,竟然没有将他扶起,因为这个爸爸太陌生了,他是那个爱家、爱妻、爱孩子的柳北桐吗?
“孩子,我没有办法,她已经怀孕了。”柳北桐趴在地上,声音完全变了,几乎在干嚎了,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
“啊!”囡囡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冲出了柳北桐音乐工作室的门。
“囡囡……”柳北桐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