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兄左右:
久未见教,甚相思想。连日气候不佳,贱恙亦随之转变,惟元气则觉较前进步。然夜间尚泻三四次,或一二次,视空气中之温寒以为向背,此见前此受寒过重也。自觉肠中比前时坚固,但仍未可起立。使过于摇动,则难愈矣。现日食不多,胃亦渐强矣。纫兄何久无书至?彼已知吾仍日卧不能起立否?吾兄近日肥马轻裘,谁与共耶?沧兄久不晤言,见时望代言病状,并达思念之情,则幸甚矣!
英谨拜
今晨医者谓吾病必愈,且能体强于前,吾但听之天命耳。又谓余不可读书,或小说,吸烟则随意吸之。近日英国白头已去九江,新易者未至,故食药时间甚不便,已托连兄为我购一小钟,然甚急欲得之也。乞属均兄务为我得一表式小钟,吾日望之,而夜梦之。病人之境遇固苦极矣。因表式者可以袋袋中代表,亦可作钟,一物而能两用也。吾固无时不思纫兄,且急望天心使吾疾早愈,早日归粤尽吾天职。吾深悔前此之虚度光阴也。足下阅此后,请将此纸寄往纫兄,彼必能见恕,不另书也。
纫兄足下:
见汉民兄乞道相念!
元英拜白
呈丁先生
1918年
致柳亚子
(3月15日·上海)
亚子足下:
病卧半载,未克修候,歉仄何似?至今仍不能起立,日泻六七次,医者谓今夏可望痊可,此疾盖受寒过重耳。闻足下见赐医费三十金,寄交楚伧,但至今日,仍未见交来,不知何故也?何日过沪?甚望与足下一握手也。
佩宜大家无恙否?无忌公子亦无恙否?
古历二月初三日
元瑛伏枕拜白
复柳亚子
(3月·上海)
亚兄足下:
读手示,敬悉一切。台从春间不果来沪,为之怅然。尊款托友人往催,前日始交友人带来矣,感激无量!
贱恙仍日卧呻吟,不能起立,日泻五六次,医者谓须待夏日方能愈,亦只好托之天命。如果有痊可之一日者,必践尊约,赴红梨一探胜迹耳。
佩君均此道候!
玄瑛拜复
天涯红泪记
§§§第一章
滩之岁,天下大乱,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仓皇归省。
平明,辞高等学堂。诸生咸返乡间,堂中惟余工役辈集厨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祸。街上不通行旅,惟见乱兵攒刃蹀躞,生尽弃书簏,促步出城。至小南门,童谣云:“职方贱如狗,将军满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咸掬万愁于面,盖自他方避难而来,默不一语,辄相窥望。时有卜者为人言休咎,生静立人丛中,心仪卜者俊迈有风;卜者亦数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内炮声不断,舟中人始大哗,或有掩泪无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启舷。舟行可数里,生回注城楼之上,黑烟突突四起。是日天气阴晦,沿途风柳飘萧。生但默祷天帝释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乱本属司空见惯也。
亡何,生既宁家,生之慈母方制重九糕,女弟制飞鸾饼子,母见生,大喜,曰:“谢上苍佑吾儿无恙,果归矣!”即传言侍女陈晚膳,生视之,红豆饭也。母言:“今日为重九佳节,家中食罗目侯罗饭,年年如此。”饭后,女弟问生乱事甚烦。生垂涕曰:“嗟夫!四维不张,生民涂炭,宁有不亡国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颜色可耳。”
一日,母命游圣恩寺。——圣恩寺者,古诗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阳楼,观涛三日。复径西北,涉二小水,不复知远近矣。忽至一处,湖水周环新柳,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更前,则为山谷。生习谓人间无此清逸,徘徊流盼,微闻异音如鸣环佩。母云:“大有景处,昔人称‘弹筝谷’,殆指此欤?”生解骑,扶将母氏,赁渔庄居焉。时为暮春,犹带微寒,斜月窥帘,花香积水。生乍听疏篱之外,有人低咏曰:“石龟尚怀海,我宁亡故乡?”生审此声凄丽,必出自女子,心生怪异。
翌日,天朗无云,湖水澄碧。生辞母氏出庐,纵步所之,仰望前面山脉,起伏曲折,知游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数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窥之,见飞泉之下,有石梁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觉穿榕林而出,水天弥望,生不知其为湖为海。读吾书者思之:夫人遭逢世变,岂无江湖山薮之思?况复深于患忧如生者!生凝伫,觉盈眸寂乐,沾恋不去。忽隐约中,见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渔,神采英毅,惟老态若骊龙矣,因迤逦就老人之侧,微叩之曰:“叟之渔,渔者之渔,抑隐者之渔?可得闻乎?”老人闻言,始举首瞩生,自颅及踵,少须,答曰:“善哉,客之问也!无思无虑,纵意所如,渔者之渔,老夫未能也。若夫姜尚父、严子陵,名垂青史,后世贤之,此隐者之渔;夫隐者固非钓渔而钓名耳,老夫何与焉?”老人言至此,收拾钓竿,以手指南岸树林示生曰:“老夫居是间,历十余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谈话不过农夫田父。老夫观客玄默有仪,无诱慕于世伪者,客其一尘游屐乎?”生恭谨答曰:“小子既入仙乡,此生难得,今叟见招,敢不如命?”
生随老人行,山角凡四转,泉水激石,泠泠作响,既见柳岸,复行半里。得板桥。老人笑面生曰:“至矣。”言讫,又导生行。板桥渡已,乃过竹围,入老人茅屋矣。老人命生坐,言曰:“吾女当来见客。客了无凡骨,可为吾友。”生重复致谢老人厚遇。老人既出菜圃,生见竹壁悬烂剑一柄,几上奇石如斗大,外无他物。忽尔,老人携其女入,修臂下垂,与生为礼。生正视之,密发虚鬟,非同凡艳。生问老人姓氏,并是地何名,老人都不答,但摇其首。久之,询生奚得至此,生一一告以故,老人甚欣欢。少选,老人之女捧果以进,置石几上。果丹色,大于鸡子,生所未见,询之老人,老人曰:“硕果,此土终岁产之。客食十枚,可尽日无饥渴,老夫数枚足矣。”生剥果啖之,香甜凝舌,中有实一粒如豆。老人云:“此核可为药,用治外伤。”食果毕,老人为生谈者,均剑术家言,蝉联不觉日暮,生请告辞,归慰慈母。老人起立曰:“且慢,吾女当以舴艋送子,吾女亦宿邻岸姨家。子明日请再临存,或客吾许,可乎?”生以母氏同来,因约老人以明日再行奉谒。老人伫立岸上,女领生登舟,舟小如芥,既左出,始不见老人颜色。时日落崦嵫,微风送棹。生自念如是风光中,得如是名姝垂青。复感老人情极真朴,以为天壤间安得如是境域?实令生无从着思。猛忆老人垂纶之际,面带深忧极恨之色,意者老人其任侠之流欤?生此时心事乃如潮涌,于是正襟危坐,径问女曰:“名姝何姓?地是何名?望有以见教也。”女赧然良久,嘤然而呻曰:“吾禀老父之命,未能遽答先生,幸先生容之。老父固有隐怀。先生善人,异日或有以奉述于先生之前耳。昨日马上郎君,投止姨氏邻家,非先生也耶?”生曰:“诚不慧也。不慧奉母游名刹,不图失道至此,然母氏正乐是间风物。敢问名姝,昨日黄昏,何人诵陆机诗句者?名姝其或识斯人否?”女闻生言,低首无语。生视女双涡已泛淡红,复视女两手莹洁如雪,衬以蔚蓝天色,殆天仙也。生自省唐突,乃回视前岸,渔灯三五,母氏已立堤畔。生启女曰:“余母望余久,敬谢名姝棹我归来,不然,吾步行,母氏迟余矣。”女无言,但微哂。
此燕影生第一次与绝代名姝晋接之言,即亦吾书发凡也。
§§§第二章
明日,晨曦在树,生复至老人许。老人遇生备极友爱,但仍絮絮向生言剑法。生生平未尝学剑,顾聆老人言,心动,跪求受业。老人思少间,慨然曰:“诺!”于是出剑授生,循循诱掖。生奉老人惟谨。不觉木叶战风,清秋亦垂尽矣。
一日,女肃然谓生曰:“吾闻人生哀乐,察其眉可知。然则先生亦有忧患乎?”莺吭一发,生已泪盈其睫。女仰天而唏,已而出纤手扶生腰围,令坐于树根之上,低声曰:“先生千万珍重!晨来见先生郁郁,是以不能无问,幸恕唐突耳。”生闻言,不禁感动于怀,心念:“此女肝胆照人,一如其父,匪但容仪佳也。然吾今生虽抱百忧,又奚可申诉于婴婴婉婉者之前?惟苍苍者知吾心事耳。尝闻老人言,此女剑术亦深造而神悟,兼有侠骨。斯人真旷劫难逢者矣。”生寻思至此,立坠于情网之中,不自觉也。
忽尔,老人偕一新客至生侧,谓曰:“此吾弟,刚自外归。”生愕然,起立恭迎,微有枨触,揖而问之曰:“长老似曾相识?”其人亦长揖答曰:“前此舟中卜者,忆念之乎?”生始洒然有省,因叩行止。其人展掌笑曰:“行时绝行迹,说时无说踪。行说若到,则垛生招箭;行说未明,则神锋划断,就使说无渗漏,行不迷方,犹滞漏在,若是大鹏金翅,奋迅百千由旬;十影神驹,驰骤四方八极。不取次啖啄,不随处埋身,且总不依倚。还有履践分也无,刹刹尘尘是要津。”生恍然大悦曰:“得聆馨,实属前缘。舟中胡以吝教?”其人骤执生手,喟然叹曰:“良友,鄙人仰企清辉久矣!顾为罗网所隔,不忆江上吾屡欲与良友晤谈而未果耶?然吾既断彼伧右臂,今对良友可告无愧。彼伧者,耀武扬威、残贼人民之某将军也,姑隐其名,以存忠厚。今且语良友以吾何由知君高义干云、博学而多情者也。”言次,出小影一幅示生曰:“此君玉照,即曩日女郎临授亲别鄙人,且言曰:‘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或因相遇,幸为口述,妾虽飘瞥,依然无恙;并为妾贡其诚款,或者上苍见怜,异日犹有把晤之期,报恩于万一,亦未可料。’女郎言已,泪如绠绯。鄙人故珍藏之。今兹女郎情愫已达君前,即此玉照亦敬以还君耳。”生太息曰:“甚矣哉,请网之人也,此女以无玷之质,生逢丧乱,遇人不淑,致令流离失所。然而哀鸿遍野,吾又何能一一拯之,使出水火之中耶?此女既云无恙,深感天心仁爱。复愿长者为言其详。
其人抚膺续曰:“昔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水灾;颛顼有共工之阵,以平水害,成汤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乱。至于任侠之流,为人排难解纷,亦所受于天耳。”……(编者注:本篇为未完之作,发表于1914年5月东京《民国》杂志第1号“小说栏”。)
耶婆提病中,
末公见示新作,
伏枕奉答,
兼呈旷处士。
君为塞上鸿,
我是华亭鹤。
遥念旷处土,
对花弄春爵。
良讯东海来,
中有《游仙》作。
劝我加餐饭,
规我近绰约。
炎蒸困羁旅,
南海何辽索?
上国亦已芜,
黄星向西落。
青骊逝千里,
瞻乌止谁屋?
江南春已晚,
淑景付冥莫。
建业在何许?
胡尘纷漠漠。
佳人不可期,
皎月照罗幕。
九关日已远,
肝胆竟谁托?
愿得趋无生,
长作投荒客!
竦身上须弥,
四顾无崖。
我马已玄黄,
梵土仍寥廓。
恒河去不息,
悲风振林薄。
袖中有短书,
思寄青飞雀。
远行恋俦侣,
此志常落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