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庭的营帐中,散着淡淡的药味,扶苏掀帘走入,看到那人后不由一笑:“你倒是悠闲得很。”这个时候她的神色里已没有见白言时候的那种落寞,盈盈然的,显得格外散漫。
流庭靠在躺椅上,闻言抬眸看来,也是随口一接:“是的,战事平息了不少。”
扶苏淡然一笑,仿佛没有留意到他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种凛冽的注视,在她转过身时已变得一片柔和。
似乎从那日起,流庭对她的态度一直是这个样子,表面上淡然无痕,实则,心有提防。
如今他的毒已经彻底解开,伤势也养得很好。每日在军中安静地休养,似乎格外的闲散舒适。然她却知道,如今的流庭就如一只困兽,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实则却是无时不在窥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藏下心寒,扶苏神色无波地倒了杯淡酒,随意地饮了口。摇了摇酒壶,她的嘴角一撇:“啊,这么快就没有酒了,我这就去拿。”
“扶苏。”
她转身出门,流庭却突然叫住了她。
扶苏回眸笑吟吟地看他,问:“怎么了?”
流庭凝着她手中的酒壶,淡淡一笑:“不……没什么。”
“是吗……”扶苏转身时,嘴角已是一片凄然,背对着,声色却依旧愉悦,“你等着,马上就拿来。”
帐子落下的一瞬,将身后的那抹视线彻底隔断在屋内。
刚过转角,扶苏脸上的笑意已是彻底荡然无存,无声地靠上了墙壁,一时有些无力。眼帘微微一垂,落在酒壶上时默然一顿。哈,流庭在怀疑她,然而,他的怀疑并没有错。
她只不过是觉得——好累。
只是累了而已。
眼里的神色一时沉下,她从怀中取出了药瓶。玄墨给的毒,只需要一点,就足以取人性命。
扶苏的神色已经沉下,不免有一丝的苍凉。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等她。蓬莱楼的人、白言、流庭,还有——她自己。都只是在等这最后一次的抉择。
她知道白言现在在接受的是怎样残忍的治疗,她也知道这个男人承受这样的痛苦,也只是为了能站在她的身边。但她等不了那么久,她的身体等不了那么久。
紧紧咬了咬唇,扶苏转身走去。
在营帐中的那个身影,这一时显得格外无力。
流庭合上自己的眼,是无尽的疲惫。曾以为,这个女人至少会和以前不同。谁料,原来这样千方百计地接近,也不过只是为了对诺闻报仇?自己竟只不过是别人布局中的一粒棋子,何等的好笑。
他竟然会在听到白言那样说的时候,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然后他听到那个女子说——她会好好考虑的。
哈,考虑如何杀了他……
被深爱的女子背叛,既然已经经历过了一次,那么再来一次,也顶多只是麻木才是。
一次次地经历,总会叫人习惯……他的呼吸突然有几分的急促,强忍了才慢慢压制了下去。眼中的神色,这时是一片深邃的暗黑。
或许,他本就不该再尝试去相信任何的女人。尝试过后,只不过又是一次背叛罢了。
他沉沉地闭上了眸,盖去了眼底的挣扎。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任人摆布了。既然她要杀他,那么——就让他先亲手杀了她!
风中仿佛带着一层寒意。全身冰凉,从额,到眼,到唇,到身,最后蔓上四肢,他只感觉到无尽的冰冷。或许他只是一时淡忘了,忘记自己其实从未走出过那片冰寒。
“怎么又躺下了?”
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睁开眼时,神色间已是一片的温润:“回来了?”
淡淡地看着扶苏将盛好的酒盏放到桌上,那双眸中一时空蒙。突然有一只手贴上了他的额,突如其来的温度让他不由得一愣。
“烧应该退了吧?”扶苏一边感受着他的额前的温度,顾自喃喃,“好像还是不要喝酒比较好。”
“拿来吧。我嗜酒如命,你知道的。”流庭的声音同样淡淡的。
扶苏看了他一眼,眼中低沉的神色一过,取了酒杯替他倒上一杯。
悄无声息地,指尖在酒杯中轻轻一点。
流庭的眼不易觉察地微微眯起。
扶苏将酒杯递给流庭,自己又倒上了一杯。缓然地举起,她的唇微微一抿:“我也陪你喝上一杯。”
流庭拿着酒杯,只是凝了眸并不说话。
如果他没有迟疑地当即饮下,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扶苏的眼中闪过一丝的落寞,凄然一笑,霍然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罢了,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梦碎了,也当是曲终人散之时了。她安然地抬眸,看着流庭将酒杯冷冷地掷到一边,嘴角微微一勾:“流庭公子,你醉了。”
“你真的想杀我?”流庭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一瞬不动地看着她的眸。
“是……那又怎么样呢?”扶苏轻笑,百种风情却都只如同飘零的柳絮般翩飞落寞。眼前的人影一闪,她感到颈间一凉,他的手遏上了她的咽喉,然她的神色却未变丝毫,只是笑:“你是真的想要杀我吗?”
“女人永远只是女人。”流庭的眸下仿佛藏了万千狂澜,握了匕首的手却顿在那里,迟疑着始终没有落下。
这一瞬间,在女子这样黯然的凝视下,仿佛心中有什么不安的情感瞬间涌起。
那个身躯突然一软,似是霎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颤下流庭下意识地松开了匕首,回神间已经将她拥在了怀中。
她的身体格外冰冷。扶苏的视线微微迷散,却是缓缓地抬头看着他,清泠泠的眼中是一抹死寂的暗色。她微微笑起,嘴角忽然溢出一抹朱红:“你就这么憎恨女人吗?那么,我就做你一生里,最恨的女子……”
是的。做不了他所信任的、他所爱的,那么就做他最憎恨的,要他记她一生。
“不——”
闭眸的瞬间,她仿佛听到这样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但是神志已经瞬间散去了。她的嘴角一扬,依旧是那样低淡的弧度,似已满足。
怀里的这个娇躯,就这样没了气息。流庭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都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他明明希望着她去死,但这一刻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的视线木然地落上刚才自己丢开的杯盏,酒液溅开了一地,却依旧清澈。
他的酒中没有毒。
流庭突然明白了过来。
如果他刚才没有迟疑地饮下了那杯酒,那么扶苏也不会服下自己杯中的剧毒。她给了他最后一个考验的机会,是他自己亲手粉碎了它。
“看来这里已经结束了。”玄墨站在门外,神情淡漠地看着扶苏冰冷的身体,神色无丝毫变化。
早在扶苏向他要毒药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会做的是这样的事。看来她是真的累了,所以想要回去蓬莱。
“毒药是你给的吧?”流庭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给我解药!”
玄墨摊了摊手:“帮不了你,这个药连我自己都没有解药。”
“不可能!”
“很可惜,事实如此。”
“呵,是吗……”
没有预料中的暴跳如雷,玄墨眼中落过一丝诧异,却见流庭默然地将扶苏拦腰抱起。发线垂落,掩住了神色,他却只是一步一步徐徐地走出帐子。
擦身而过的一霎,只有隐约单薄的话语:“你救不了的话……我来救……”
极轻的话,却是这样虚无缥缈得让人不由心下凄凉。
玄墨看着他渐渐走出视线,一双墨色的眸中一时显得越发深邃。
第一眼看到流庭的时候,诺闻正从军帐中出来,被那种木然的声色唬得一愣,视线落过他怀中的人时,脸色陡然一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问话,流庭却仿似没有听,一抬头,那双无神的眼好似让人的心口猛地一揪。
“给我安排一间屋子。”
“好……”
本想问事情的原委,却硬生生地改变了话语。诺闻下意识地放轻了语调,仿似他的声音只要稍稍一重,流庭就足以彻底崩溃。安静的扶苏让他依稀窒息,不知道始末,却只能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霍然失去了灵魂的男人,呼吸麻木地站在自己面前。
不知为什么,他有种错觉,眼前的这个流庭,似乎也已经死了。
山腰中的茂林之中,有一间木屋,常年没人居住,屋椽之间青苔遍布,屋中经人打扫已然窗明几净,唯独门被推开的时候,依旧一声清晰的“吱呀”声,刺得耳膜作痛。
一个萧瑟的身影走入,步履显得有些蹒跚,屋门一关,仿似把所有凡尘的喧嚣都阻隔在了外头,他一个人独自在这个狭隘的木屋之中,自始至终的视线,不曾从怀中女子的身上移开。
扶苏的神色这样安宁,微微闭着眼,就如她平时浅浅入睡一样。
可能她只是放轻了呼吸,轻得让他都难以听到,她只是在试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和他开一次玩笑,她只是在昏睡中,总有一天可以再醒来的,是不是?
手指冰冷,全身都冷得有如死尸。
忽然感觉很眷恋那一双手,温暖的手,可以轻轻抚上他的手背,带来唯一的温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冰冷,但是就在几乎要开始把这种寒冷忘记的时候,却忽然叫他彻底地一无所有。
他宁可一切不过是经历了一场玩笑。她只是气他,所以才故意吓他。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么,就快点让梦醒来。
身子仿佛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有什么冰凉的液体坠落,落在女子同样渐渐冰冷的肌肤上,通体的晶莹。
“我离不开你了,你成功了,不就想看到我落魄吗,我已经被你吓到了。”
“我认输了,我放不下你,也下不了狠心杀你。如果你要我的命你尽管拿去,只要你睁开眼睛。”
“扶苏,你赢了。我承认我比不过你,睁开眼吧。”
“不要再赌气了,我承认我斗不过你。”
“醒过来吧,求你。就算你要去白言身边。扶苏……我,爱你……”
冰凉的液体模糊了视线,流庭仿似毫无觉察,一双茫然空洞的眼看着床上安详地躺着的扶苏,深得如一个深极的黑窟,投不进一丝的光线。干涸的唇无一丝润意,微风徐徐刮过,干裂的嘴角只留下讥诮的一抹弧度:“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了吗,休想……我,不会让你走……”
视线落过,冰冷的弧度中,流庭的指尖赫然多了一柄尖锐的刀,阴寒的光色在眸中一衬,随手一动,他的手腕上赫然多了一道深邃的口子。血流黏稠。
“你这是做什么!”刚推门走入的诺闻见状,忙不迭出手阻止,不料面前寒风一凛,将他生生逼得后退了数步。脸上的神色一沉,他莫名不安:“流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这是准备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与你无关。”
流庭的话语,平淡得无丝毫起伏,没有忧伤,没有悲痛,他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怒,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视野过处,便只有一个扶苏。笑意,此时显得越发凉薄:“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诺闻一眼看过他手腕上的伤口,脑海中有什么霍然一闪,顿有几分惊慌:“你这是要做什么?”
流庭轻笑:“和你无关。”
诺闻一字一顿地说出,死死一咬嘴角,生生渗出几分腥味:“我知道这是你们神医家祖传的方法,但是,逝者已矣,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
“逝者?”流庭眼中的光色一闪,“她没有死!”
“流庭……”
“出去。”
“流庭!”
“我说了,出去!”
诺闻还要说什么,顿时迎面而来一阵掌风,被迫伸手抵挡,堪堪后退了数步。那人的脸色如冰,猛烈地用力让他刚才的伤口顿时一裂,血色漫出,隐隐渗入宽袖,沾染了原本单薄的衣,一眼看去,几分触目惊心。
那种神态,拒人千里之外。
不知为何,诺闻忽然想起神医家灭门的那晚,那一天他眼中的流庭,如现在这般仿佛只剩下一个毫无生命的躯壳,然而,现在的他,更叫人感到一种揪心的绝望。
视线飘过床榻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诺闻眉心一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原本以为唯一可以解救流庭的人,如今却反而成为将他彻底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明明如此相爱,却偏偏这样各自折磨,真叫人无法理解……
木屋的门一关,就只静得连风声都已彻底阻绝。流庭的视线缓缓落在自己手上深邃的伤口,却依稀显得有些释然。这一辈子已然太过疲惫,倒不如就这样,陪她一辈子。
他不会让她死,即使——是用自己的血。
一间屋,一壶酒,一生人,一世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