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似忽然销声匿迹,原本如狼似虎的孟军自那次之后再未出现。
卫军军营中显得宁静一片,扶苏的视线掠过星空,嘴角轻抿着笑。
蓬莱楼的人已经联系了泊尘,要求他给她一段时间的安宁。这段时间内泊尘不会叫孟军再次袭击,正好给她一段安宁的时间。
“最近的天气都很好。”轻轻地笑着,让她的声色也显得几分泠泠。
玄墨提着腰间的酒壶,散漫地喝上一口,声色中含了酒意,也显得有些浑浊:“你不去看看吗?”
话说得没头没尾,听在扶苏的耳中却叫她的神色稍稍一滞。恍惚的神情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南面的一片森林,声色无波:“他……好吗?”
“生不如死。”这四个字从玄墨的嘴里吐出的时候,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嘴角不以为意地一勾,瞥上扶苏一眼,“如果担心,倒不如去看看。说起来,人家好歹也是为了你才受的这种苦,你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了,居然还真这么多时日对人家见都不见。”
什么叫为了她受的这种苦?扶苏显然对这种说法不悦,不由瞪他,然而玄墨好整以暇地看她,对这种怒目而视的视线不痛不痒,她不由咬了下牙,默默地还是点下了头。
白言的治疗始于半月之前,不知不觉也已过了二十日。自从那天谈话之后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始终诡异,自从白言搬入南林石洞里头开始治疗的时候起,她便——没有再去见过他。
听玄墨的意思,他想必,受了不少苦。
也不是不知道白言想再次得以站起到底是为了谁,只是,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总觉一旦见面,心头老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古怪滋味。
玄墨走在前头,扶苏远远尾随其后,透过木叶间缝隙漏入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一片老长,再无人说话,一路默然地到了一处山野林洞门口。
很深的洞口,一眼往去看不到尽头,只留下一片将视线吞噬殆尽的黑洞。
走入,洞内只有一张石床,上面躺着一人。扶苏在一眼看去的时候,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动容。
那人眉心紧闭,两颊微微渗出的薄汗显出了他的痛苦。
看一眼白言,也不回头看身后那人的反应,玄墨的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似乎隐约听到动静,白言紧蹙的眉梢微微松开,吐息略沉重了几分。
“才过了二十天。”玄墨的语调淡淡,走近,随手抽离白言身上的一根银针,听他闷哼一声,在指尖一番把玩,神色也是无波,“之后会一天比一天更痛,如果想停止,还来得及。再过上几天,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这话格外残忍,扶苏听着不由感觉全身一冰。
白言死咬的牙关这一时依稀渗出几分血的腥味。全身都是一种被撕裂的疼痛,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有万千蝼蚁在啃食般,由每一个关节处生生地刺激着骨髓。
洞窟四周的墙壁上,隐隐渗着深处水源漏出的水,一点点地沿着是壁流下,汇成一点,凝聚,最终悬坠而下。滴在一处,日积月累,地面上已有深深的沟壑。
外头的阳光漏不入里面,不知不觉间,除了叫全身麻木的疼痛之外,似乎叫他再也感受不到什么。没日没夜的疼痛已将他整个身躯几乎没了知觉,幽幽的烛光微微照着周围的景致,忽明忽暗。沉沉的影子覆在地面。
一阵生不如死的痛觉悄无声息地淡去,本有些迷离的思绪终于开始徐缓地归拢。白言的喘息太过单薄,水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轻易地将其覆盖。眼前的情景渐渐清晰,全身虚弱的汗迹黏在他的身上,****地紧紧沾染着,几不可觉的凉风漏过,陡然在周身腾起一股凉薄的感觉。
视野中只能依稀看清那人的轮廓,白言的眼中依稀有几分迷蒙的雾气,似乎现在才回味过来玄墨的话,虚弱的唇角微微一扬:“我没事。”
玄墨的眉梢似懒非懒地一扬:“你真想得清楚?如今只是渐渐夺去你的五官的感觉,之后每过一日,你身上的痛觉都将被放大一倍,而这样的日子,只过去不到一半。”
前几日非人可以容忍的痛早已在整个身子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这时经玄墨一提,全身已下意识地开始微微战栗。唇角微白,干涸得无一丝水分,白言这时却有几分释然地一笑:“再过二十九天,我便能如常人般行走自如了,是不是?”
“如果难以忍受,还是……放弃吧。”
淡淡的话语从耳边落过,白言一时恍惚,感觉冰凉的手背上陡然一暖,原本无神的脸上似是泛起几分欣喜:“扶苏?扶苏,是你吗!”眼前的影像太过模糊,他手忙脚乱地一阵,才握住了那只纤瘦的手。
白言的掌心太冰,扶苏在握上时一时垂眸,却也不忍推开。
“是我……”这样的一句有几分似叹息,看着眼前这个模样的男子,一时也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无奈,玄墨一转身早已默不做声地走了出去,周围很静,衬得她的话语也格外清晰,“白言,玄墨不是那种会多么顾人死活的人。这么残忍的治疗方式,你的身体恐怕……”
“我能行。”淡淡地打断了扶苏的话,握着那只手,让他感觉心头几分安宁,微微抿唇,弧度虽然不大,却异常温和,“我能承受,你,不要担心。”
扶苏看着白言那双空灵无神的眸子,下意识地微微把手握得紧了紧,咬唇:“要照顾好自己。”
“嗯。”
一声应下,周围的沉默难免一时古怪。
许久许久,空中才淡淡落了一句:“那么……我走了。”
起身欲走,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微微低头,她却没有多看他一眼。站在那里默然不语。
“扶苏……”白言的声音因干涩而显得有些沙哑,他下意识地抓紧她,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在他身边的扶苏反而让他感到格外的不安。依稀有种感觉弥漫在心间,是种说不出的感觉,却是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总觉得,似乎自己只要这样一放开,就会再也见不到她。
长久的沉默,扶苏忽然随手一脱,也不见怎么用力,已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笑意一露,有些凉,有些苍白:“好好待自己。我……走了。”
这一次她并没有给白言太多挽留的机会,空旷的山洞中只剩下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带着些许回音,一下一下沉闷地敲击在胸口中,叫人格外难耐。
身后的人挣扎着想要去拉她,颓然倒下时险些翻下石床。然扶苏始终没再回头,直到洞口漏入的阳光轻如薄纱地笼上她的身子,才伫立良久,微微眯长了眼:“庸医,白言……就交给你照顾了。”
树荫盖住了那人的身子,只衬出一层厚重的轮廓,玄墨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不辨喜怒:“决定要做了吗?”
“是的……”扶苏懒得抬眉,显得有些无奈,“是的,再熬下去,恐怕是我这个破身体要‘一病不起’了。上次对身体的损伤太大,这么多时日已经过去,恐怕也快要行动不便了。”
一时无人回话,最后,才落过淡淡的一句。
“知道了。”
玄墨的交代显得不痛不痒,扶苏一笑而过,转身走开,却也没有再多说半句。
同是蓬莱楼的人,玄墨懂她的,她知道。
时已至此,终于,也是到了做个了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