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一身轻衣入了白言房中,他正在小憩。
躺椅上的人似是睡着了,显得分外宁静。周围燃着袅袅的檀香,舒心惬意。
扶苏走近了,看着白言,生怕惊扰了他,不由也放轻了呼吸。
修竹的话其实叫她很在意。如不是真到了不可不说的地步,那个小孩是不可能来求她的。这个男人……究竟还能活上多久呢?
扶苏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虽是在睡梦中,白言的眉心始终微微锁着。放在身上的手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来,肌肤白得有些不自然。病态中略显消瘦。尤记第一次在旧迷楼见到他时的样子,现在想来,他仿佛又憔悴了几分。
扶苏取过边上的毛毯,动作轻柔地替他盖上,似怕惊扰到他。但白言微微一震身子,仍是睁开了眼。那一瞬仿佛是几分不安的恍惚,待看轻是扶苏后,他微微一笑,问:“你怎么来了。”
扶苏泄气:“早知道就不来了。正说了要照顾你,现在反而打扰到了你休息。”
“照顾我?”白言顺着她的话说,有几分宠溺。
“是啊照顾你,我刚才答应修竹了。”扶苏替他盖好了毯子,在榻边一坐,“不然哪天没照顾好,就成了我的‘失责’。”
白言微微蹙了下眉:“这些都是我的事,怎么能归罪到你的身上?”
“总之万事已成定局,反抗无效。”扶苏戳了一下他的眉心,撇嘴道,“我可不是来打扰你睡觉的,摊子盖好了,你也继续睡去。”
这种态度像是哄小孩,白言眼里笑意一闪,又闭上了眸子。风轻轻地吹乱了少许的发线,身上的毯子让他感觉到隐约的暖意。
玉瓷阁,他实则憎恨着这个地方,这里从没给过他丝毫温暖的感觉。但这个时候,忽然感觉有些舒心。
风依旧轻轻地吹着,他的呼吸慢慢地变得平缓……
扶苏看他入睡,抬头看向外边的天际,神色却是莫名一静。
就在齐国一片安宁的时候,孟国攻打卫国的消息忽然传入境内。民间开始纷纷议论这桩战事,多少为会否受到祸及而有些忧心。卫国与齐国相邻,卫军在孟国军队的威逼下节节败退,反而扰地齐国境内一片人心惶惶。
扶苏在书房里看着账册,眉心微蹙。
基本上玉瓷阁的账务,有一半白言已经可以放心地交给她打理了。这时她手上拿着的是今早从卫国商行传来的单子,上面的数据很是让人忧心。
视线落在纸业上一滞,最后落成一声轻轻的叹息。战争啊……记忆力的战争,都是血的颜色。几生几世,她曾经一手促成过太多的战争。
全身的肌肤仿佛霍然一冰,扶苏下意识地拥了自己,微微垂眸。其实她——并不喜欢战争。
“扶苏姑娘,公子找你。”修竹正走进屋,看扶苏的神色时忽然一愣。回神时,他藏过自己的诧异,在门边一倚,漫不经心道:“发什么愣啊,少爷找你。”
扶苏这才看到修竹,回神道:“白言不是在接待客人么?”
修竹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啰嗦。叫你去你就去。”
“去就去,死小孩凶个什么劲。”扶苏把账本往桌上一丢。
外面的太阳有些暖,身体突然感到有些懒散。走到客厅门口时,扶苏一眼看到白言,留意到他神色间几分淡漠。
另外一人闻声也回头看来,当即冲她笑了笑:“这位就是扶苏姑娘吧?久仰久仰。”他的视线在扶苏的身上绕了两圈,才慢慢地落在她的脸上。
其实对于这个齐国相国孙莽,扶苏的确没有多少的好感。就是这个人上次险些火烧旧迷楼,以莫须有的罪名把流庭关入了天牢。当然,她看不顺眼的自然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齐国皇帝。
不喜归不喜,扶苏转眼已经迈入了厅中,向孙莽施了一礼:“民女见过相国。”
“呵呵,免礼免礼,白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本相的朋友。”孙莽本来是伸手要去扶,不想手伸到一半,扶苏已经淡淡地起身站到了白言身边。他有些尴尬地咳了咳,也回复了平静的神色,看向白言,道:“本相转达的是皇上的意思,不知白公子意下如何。”
扶苏本就奇怪白言叫她来的目的,这时只见白言并不回答孙莽的话,反是看向了她,不由问:“怎么了?”
“卫国最近面临战事,军资匮乏,如果被孟国攻下恐怕会对齐国也带来不利。皇上希望我们玉瓷阁去卫国供应物资,至于物资的费用都从齐国的国库中调用。你觉得呢?”
做军商?那不是有很多的金子?想到广袤的前景,扶苏的眼顿时一亮:“去啊,为什么不去?”
“你……是这么认为的?”白言的语调不知为何突然一僵。
这个时候,扶苏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诺闻是卫国皇子,那么流庭离开齐国之后,理应也是去了那里吧……
“放心,我对他已经死心了。”扶苏明白白言的担忧,轻轻地将手搁上了他的肩,“去卫国是极好的机会,可以让玉瓷阁的势力得到更多人的认可。齐王应该是找不到更好的人选所以才来找你的吧,你说是不是,孙相国?”
桑傲并没有听太懂他们的对话,但言语间也觉得扶苏是偏向他的,闻言忙点头道:“正是正是,除了白公子的玉瓷阁之外,实在没有其他商行可以供应得起整个国家的军队了。”
白言看着扶苏的眼,一时沉默,半晌:“劳烦相国回去告诉皇上,这个单子——白某接下了。”
桑傲闻言如蒙大赦,忙起身回宫复命。
厅堂里一空,就只剩了两人的身影。
“你在想什么?”扶苏伸手触了触白言微锁的眉心,问。
冰冷的指尖,触上时仿佛扩开了一片凉意。白言抬眸看了她一眼,忽然一声叹息:“跟我一个废人去卫国,恐怕操劳的又是你……”
脚上毫无知觉,仿佛是无止境的空洞,吞噬着他的身体。这几天夜间醒来时,全身冰凉如水,却总是让他觉得无助和惶恐。外人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人物,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身边没有人在,他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
扶苏莫名不想看他这种神色,顿时瞪他一眼:“猪啊!如果没有你,哪来的这整个玉瓷阁?有谁敢说你是废人,我第一个打断他的狗腿,然后打残他的狗爪,毒哑他的狗嘴,然后扔到……唔?”话语一停,顿时只剩满面清雅的气息。
柔柔碰上的唇,这样轻,这样小心,就像她只是一个随时可能散开的梦境。他的吻温柔到叫人沉溺,轻巧地触着,却不敢深入。
扶苏的眼里渐渐朦起了一层雾气,没有哀,没有喜,反而更加安宁无波。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温柔,对于这个男子,她忽然觉得反而是自己欠了他许多。
扶苏的身子渐渐地靠了过去。反而是白言一时愣住。
方才一时意乱情迷地吻上的那个唇,现在反而颠倒了主次。感觉有柔软的东西伸入口中,他的身体一时热得如在烧灼,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从没有叫人这样靠近过,就是以前的白萱,也只会轻轻地搓着他的手为他取暖。
身边任何靠近他的人,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只不过是彼此的利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从背后生生地给上他一刀。但是他的身子僵了僵,还是没有推开这个女人。
她是在可怜他吗?从小到大,注视着他的视线不是同情就是厌恶,他讨厌任何怜悯的神色。但是这个时候,却是忽然觉得,如果同怜悯可以让她留在他的身边,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可以得到她,什么尊严,都随他去吧……
一吻过去,他垂下的发线微微掩盖了面容。周围的空气中透着暧昧的气息,一时间无人说话。
扶苏的神志有几分恍惚。
刚才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在挑逗白言?!她一定是疯了!看着白言的神色,她顿时懊悔不已。
唇边依旧留有方才一吻的余味。白言的吻是和流庭完全不同的,流庭的吻霸道、戏谑,而白言的却满是呵护与怜惜……就如他们两人本身一样,截然不同。
“以后你再这样说自己,小心我会生气。”扶苏说完这句,当即逃也似地离开了。
一片寂静中,白言渐渐地抬起了头,露出的眸子间却是一抹痛苦的神色。
为什么刚才那样的一吻,反而叫他觉得难过呢?
身下双脚的冰冷,突然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有多久可以活了。前阵子咳血,大夫来看后是这样对他说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几次三番地设计破坏她和流庭,真的只是为了向流庭报复吗?他是自私的,他也想要得到她。这样的卑劣。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拥有任何人的关心,明明知道这个人世他留不长久,根本不应该再去牵扯任何人,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
早在七年前,他就应该已经死了。早在亲手被兄长推下悬崖的时候。而现在,他成了玉瓷阁的主人,天下的首富,成了很多人只能仰望的人物。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寂寞的,他从没有幸福过一天。
如果那个人不是流庭的话,他应该宁愿放她离开吧?即使不愿,他也会选择放弃。
一个病殃子,身有残疾,内在虚弱,不久人世。
呵……白言一笑间,面色却仿佛是这样的苍白。他忽然咳了几声,一时急促,半晌平息下来的时候,手巾已落上了斑驳的血色。这块手巾已经洗了很多次,微微泛黄,他已不是第一次咳血了。
白言看着手巾上的那抹朱红,不动声色地藏回袖中,神色间却看不出丝毫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