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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邹子《乐生笔记》载江山船云:“江山近水人家,各置一巨舫,画板明窗,巨丽宏敞。父荡桨,母操舵,兄弟执缆,女任烹调。其女子率幼习丝竹歌舞,破瓜时,便使应客。临风咳唾,若即若离,或一二姝,或三四姝,皆靓妆,将以诱过客,弋重资也。富商大贾,往往倾囊登岸,恶矣!”而不知广东珠江花舫,其恶更有胜于此者。一老幕府沈翁,宜兴人,自幼入粤,生平不履勾栏门,亦不娶,由壮而老,仍童子身。每见子弟喜北里游者,则笑之以鼻。醉后尤自夸诩,以为如来世尊,忍欲罗蜜,自家已得三昧,盖尤胜焉,无不及也。岁积修羊已数万金,囊橐累累,而御仆又严酷,锱珠必较。一日,将回里买良田,筑幽室,为归隐计,不复为人家压线作嫁衣矣。素闻花舫名,恐堕其术,乃再四检择,须无一女眷者,始登其舟。一日检就,先运箱箧,安置图书,而后辞别旧识,始解缆行。一舟为己坐,一舟载仆从,不甚华丽,亦无陈设,饮食亦不甚丰洁,遂帖然意肯。行三四里,忽睹一好女子,淡妆素服,蓬头鸦髻,而意态动人;启舱后小窗,就水浣手,玉腕钏碰板锵然。沈怒,呼仆不应;呼舟子,问女何处来?舟子大恐,伏地面无人色。女急走出舱,裣衽拜曰:“公勿怒,容妾缓禀陈,近情则留之,无理则逐之,惟公所使,未晚也。”曰:“试言之。”女流涕曰:“妾宜兴人,姓刘,乳名小玉。幼随父宦于粤,误适恶少年,奁资供赌博,资罄而夫死,大归,而父母又卒于官,百计营葬。孓然一女子,孀且孤,恐遇匪,陷娼家,思归乡里,剃发皈三宝。欲自买一舟,既无资斧,又无婢妪,迢迢千里难独行。欲附他人舟,又恐遭不测。素闻长者圭璧其身,乃奇男子,必能怜苦况,赐玉成。且妾邻姆姆,又与舟人熟,故附宝舟行。倘赐援手,贱妾生死衔环,日于佛前讽诵,为长者祝千秋。若竟不许,妾当效湘累毕命,盖舍此机会,永无归期耳!”言已悲啼,词旨酸楚。沈愕然久之,曰:“附舟行,何不可,但不许入中舱耳。”女应之,即起入后舱,嘤嘤诵佛号。舟子亦拜谢。问诸仆,仆叱舟子,沈遂信。久之,每进一餐一饭,赞甘美;舟子曰:“此小玉手段也。”每盥一巾一袜,赞匀洁;仆人曰:“此小玉湔祓也。”翌晨,抵小村落,思早馔,呼仆,尚酣寝,忽舟子掀廉进面饼,味鲜美,问何来,曰:“小玉亲上岸为公购来也。”一日,清晨拥被坐,忽闻骨冬一声,舟子大哗曰:“小玉为主人购早馔,上跳板失足落水矣!”沈披衣即起,开舱视之,果有数饼漂水面,众果挈女子自水中出,衣裙尽湿,瑟缩寒颤,扶上船头,将之后舱。闻舵工太息曰:“小玉仅此一套衣,又无可更换,不几冻煞耶?”沈立命扶入中舱,女不应,众如不闻;沈又言,众曰:“公曾云不许入中舱,小人敢忘却耶?”沈曰:“渠为我至此,忍坐视耶?”呼入,卧小玉于己衾中,钻火代烘湿衣。小玉起着衣,含羞诣后舱,操作如故。沈由此心德小玉。一夜人静后,似鼠子入箱啮衣履,呼仆捕鼠,不应。将自起,见小玉睡眼饧涩,自舱后出,衣绿绸短袄,秉烛问鼠在那厢,公指示之,即为摆扑而后去。一夜,江风大作,桅震震响若欲断,案上灯檠忽灭。呼举烛,不应。又见小玉徐徐笼灯入,披淡黄袄,就灯火,纤指如笋,凌波如芽,略凝睇,又去。一夜,暴雨,水溜自篷隙入,衾枕却当漏处,移就干处,如故。呼仆不应,又见小玉挈衣襦,秉烛姗姗来,登榻跨沈身上过,代塞漏处,溜应手停,汗津津如珠,喘吁吁若断,沈由是心更德之。欲挑与语,小玉遽携烛而去。明日,沈忽病痢,仆人懒惰,恒早眠,自伤委顿,叹且泣。小玉闻之,即诣舱代调药饵,司盥濯,极殷勤,数日病瘳。夜静,小玉犹忍冻侍床头,不归寝。沈怜之,挽其臂曰:“卿衣裳太薄,又为老朽侍疾,良不忍。何不权就仆脚畔眠?”小玉不答,促归寝,亦不应。沈曰:“吾犬马如长,卿齿稚,论年岁,当可为吾螟蛉女,眠何碍耶?”小玉点首,遂就脚后眠。沈觉奇暖,胜于汤婆子;又有一种异香钻入鼻,心大动,不能自持,逡巡起,与共枕,摩挲抚慰,口吃吃求欢,小玉曰:“不可,妾既孀,又视翁如父,翁又面许作螟蛉,若此之为,玷辱奚甚。”沈固哀之,小玉曰:“既蒙相爱,何必在此?”曰:“卿如能令我销魂,当没世不忘。且仆孤身独行,惨与卿同,成就此好,吾之所有,即卿之所有。不然,卿即归宜兴,能枵腹活耶?”小玉不语,沈遂与之定情,备极缱绻,沈喜曰:“今而后,方知枕席之乐,胜于封万里侯也。”小玉曰:“妾之清白,为君轻薄尽矣。”由是相处如夫妇,一切锁钥,悉付小玉。忽闻两仆逃,已而一短童亦逃,小玉颇骇诧,而沈独不甚追究,计自解缆时至今,已八阅月,尚未至。小玉独催促,而沈若不甚介意。久之,视银箧尽空,问小玉,曰:“翁忘却耶?仆盗资若干,僮盗资若干,日食柴米,翁病药饵又若干,舟子支付船值又若干。”观衣箧亦空,问小玉,曰:“翁不知耶?银尽,不借此付质库,将若何耶?蚨去能飞回耶?”沈恋小玉美,昏昏亦不甚盘诘。一日,舟子喜曰:“到矣。”沈欲登岸,小玉止之曰:“翁将何往?常言家无一椽,能露宿耶?故里闻翁挟重资回,必猬集求告贷。谓翁之资斧已罄,谁信之耶?然则再求人,谁应之耶?岸上有妾阿姨家,颇雅洁,不如就彼处养疴。妾承翁错爱,既不能树贞节坊,亦不愿别抱琵琶,且作临邛栖止。家虽壁立,妾尚能拈针,量不致有庚癸呼也。”沈思邓山已颓,阮囊依旧,不得已,从之。入其家,果如女言,居以静室,起居安善。女皇皇时出入,时来伴翁,寝时就他处宿。心疑不敢问,亦不敢出。突二三旧友来访,皆粤之名幕府,惊询:“何亦遄返?”笑曰:“返何处耶?何时返耶?”盖沈舟居一载,日对丽人,舟子扬帆行数十里,又溯流退数十里,无论浙邦,且终未出粤界也。顷所居即小玉家,舟子即小玉兄弟辈,盖名妓也。至是始恍然,乃相与干笑,遂仍居广为冯妇焉。又一显宦履任,登画舫耗去五千,而归与夫人言,夫人嗤之。曰:“卿勿笑,他日赴任所见若辈,恐亦能令卿卿销魂也。”夫人大笑曰:“吾身无淫具,渠能为我作面首人耶?”曰:“不然。吾辈爱优伶,何曾非两雄相爱;恐两雌相爱,亦同此扑朔迷离也。”夫人更大笑,以为妄,且隐隐有醋意。后果买舟,遣女仆迎夫人。舟子女慧丽可人,能眉语,能目听,举止言动,无一不******生欢喜心。乃拜为螟蛉女,朝赏暮宴,金玉珠翠,锦绣玩好,不计其数。船故缓缓行,日仅十余里,比到任,而夫人已妙手空空矣,且船值已累积,短百余金。宦闻之,急遣仆持金赎取夫人归署。冉冉出莲舆,登后堂,官遽跃出,抚掌笑问曰:“何如?”懊侬氏曰:赵简子适楚江也,且惑操楫女;鸱夷子游五湖也,尚挈采莲人。天光云影中,一叶荡漾,得此数辈,供巾栉之周旋,便觉米家书画,赵家琴鹤,一切有情。然瓶供之兰,嗅之可也,若醉服其水,则腹痛而死;鹤顶之珠,玩之可也,若误服为丹,则肠断而亡。噫!黄帝造舟,防溺也;而仍溺之者,盖自溺也。

金竹寺

余髫龄即闻扬州地下有金竹寺,不得其源。前岁,晤屯田司马杨慧生姻丈,偶话及,云:明季某甲子,有皖人萧灵威,少年任侠,追踪鲁仲连郭解之为人,屡屡睚眦兴怨,后遭仇家,几毙毒手;逋之他县,匿迹韬声者二载。偶步月,闻茅屋中有哭声,探询之,有里豪魏姓名虎者,强娶孀母女,愤不从,欲自戕者屡矣。其孀母朝夕逻守,然虎已诹吉,行将来攫取,故对泣耳。萧闻之,归旅店,袖刃出,访虎居确,跃登其垣,垣尽登屋,脱履步鸳瓦,行无声。视灯光多处,睨虎坐绣阁中,拥艳姬,陪狎客,昵饮甚豪。闻狎客笑曰:“东邻女假惺惺,尚啼哭。明日销金帐中,一尝异味,恐麾之不肯去矣!”虎曰:“倘倔强,当投诸冰窖,寒冻杀!”客曰:“虎郎惜玉,情甚旖旎,岂故作险语,破鬼胆耶?”曰:“嘻!”萧审之确,即跃之地,挥刃奔虎,遽斩之。姬惊晕若毙,客张皇,萧又斩之。仆僮闻声来,又斩二,而逃其一。视案有酒,立饮三大白,指溅血书壁曰:“杀人者萧灵威也!”书已,仍跃登屋,荒窜四顾,不知所之。忽昏黑中,有白衣人执莲花灯前引,随之行如飞。比明,视所抵已五百里。欲寻白衣人,不可得;唯灯弃荒草中,孤焰摇摇若将灭者。趋视之,非灯,竟朱提一锭,量之约四十两,俯拾,即以为资斧。日处旅馆,渐闻风声促,恐为捕者踪迹得,急易装更姓名过江。闻浙省天竺山菩萨最灵显,虔往焚香求忏悔。至则士女如云,比丘如蚁,然皆装模作样,无一真善知识。焚香毕,即小住山寺,发愿改悔,默求庇佑。学优婆讽诵,至虔至诚。偶游山岭破寂,视石洞中,有老瞿昙趺坐,目若瞑。见萧来,遽喝曰:“富豪强娶,何预汝事?”萧蓦听,如冰沃顶,恐泄其事,心意欲击毙矍昙以灭口。僧大喝曰:“咄!白衣持灯接引汝,尚为仇耶?”萧骇且感,遽伏地,曰:“弟子知罪,大菩萨法力宏深,定能始终解我厄。”曰:“此处非容身地,盍为我寄书扬州金竹寺与铁方丈,彼处潜身三日,难即已。”因袖出一函,封其固,曰:“速去,勿回头!”萧崩角数百,持函即行。十日过江,抵扬州,遍询无金竹寺,心甚忧虑。不敢居城中,潜寓乡村。夜夕步月东关浮桥上,忽一僧打包来,僧雏携灯前引,灯上大书曰:“金竹禅院。”略凝睇,神灯飘忽已东去,急趋而尾四五里,始追及,已在山谷中。僧问曰:“男子何所见闻而逐我?”萧喘息道天竺遇老瞿昙事,并示以函。僧曰:“我当谁,原是白衣豁棘尊者。居士既远作寄书邮,盍随我归去来。”须臾达一大丛林,月色昏黄中,视钟楼经阁,瑰伟嵯峨。司夜行者,已行梆唱佛歌,声凄心肺。打包僧入白方丈,萧拱候丛竹旁,风篁烟筱,文秀。僧出,白方丈已禅定,留书案头,止客就寮房宿,明当晤叙耳。引萧之一斗室,雅洁无此。旋出夜膳,亦极精良。明日,并不闻传唤。往来缁侣,古貌古心,老稚妍媸,其类各别,然较之天竺皈依之大众,则似觉不同。住三日,是夜忽闻钟鱼梵呗声,若开大道场。潜披衣趿履,拟往瞻视。及至正殿,则其声顿寂,唯见满堂无佛像,满地铺毹氍,灯烛辉煌,男女裸体横陈,绸缪****,妍与妍偶,媸与媸偶,老与老偶,稚与稚偶。大骇。略转瞬,则又妍媸老稚互更,互为之偶,或鸾颠,或凤倒,或背成峰,或侧成岭,其态既浓,其声更昵。萧阅之,始骇继怒,不禁大呼曰:“如此昏昏,成何世界!”忽闻背后一人大喝曰:“咄!六合之中,六合之外,六合所成,男欢女爱。俗子无知,大声惊怪。”萧视其人,紫衣科头,面如满月,打包僧侍侧,呼曰:“此铁方丈也,萧居士其稽首。”萧心虽怒,而体不克自主,玉山遽颓,和南伏地。方丈挽起,携入所居,略略问瞿昙踪迹,谓萧曰:“顷之所见,乃佛家之幻景耳。智者见之,大彻大悟;愚者见之,可兴可起。无足惊诧。”萧不敢言。旋谕打包僧曰:“盍携去重瞻水晶域,当发菩提心。”萧辞出,见殿上灯火全无,人物亦杳,唯三世佛像,龛灯明灭而已。忽听鸡唱,传语送客。打包僧手采竹叶一丛与之,曰:“以此聊为居士壮行色。”萧领而藏于袖。送出门外,则迥非旧途,踯躅奔驰,明始辨路径,则已在甘泉山下。回顾袖中,竹叶已坠去其半,视所存者,金竹叶也。再入城询之,瞬已三年,而寺中仅三日耳。遂出竹叶货之,小负贩,大获,设骨董肆,家渐裕。一日,晤一女丐,携女行于途,见萧伏叩,曰:“恩公尚在耶?”萧审视,为当日难中人,急携回密室详询。云:“魏殁后,其子告官,捕得凶手如公状,斩之,其首落地而尸不见。妾义而盗首葬,甫破土,其首忽成荷花灯。官闻其事,亦不深诘。妾恐株累,挈女逃,丐于此者已三年。”萧更为述遇僧事,互感诧。遂以其女为室,事外母如母。旋投行伍,得功勋,仍以所易贾姓登剡章,官崇明守备。夫妇事佛甚虔,萧每怒,夫人低呼曰:“金竹寺,”辄敛怒为笑,见人温婉如处女。后外母死,盛补葬奠,送之殡宫,策马呵道归。忽于人丛中睹魏家仆,急携夫人不知所之。懊侬氏曰: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佛菩萨赏其义侠,故远导幻境以生之,且诡托秘戏以悟之。盖镜中之镜,瞳中之瞳,岂真地下有逋逃之数,世外有曲躬之树哉?至满堂须陀洹,齐化鸳鸯偶,是耶,非耶?幸勿当作火宅梵嫂一例看也。

石郎蓑笠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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