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细心地洗着碧绿的原野。空中蒙着一层淡白的雾,朦胧中的一切都显得这样宁静。渠水在缓缓流淌,岸上的槐树不断把一身“珍珠”甩到水流里。
渠岸上有一幢棕色茅屋。
此刻,在西间屋内,正靠着一张方桌坐着三个人:高兴得合不拢嘴的两个中年人,一个故作沉默却总是抑制不住满脸兴奋的年轻人——原来那方桌上平摆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红色的、某某大学的字样。
他们不知围着它看了多久。外面雨水变小了,一个男人笑吟吟站起,说要去割几把猪草。另一个男人仿佛也被提醒了,转身去忙了。桌边只剩下一个少年,他把那桌上的信封立起来,一个人慢慢地端详。
屋门又响了一下,八十多岁的老爷爷进来了。他是全家的长辈,一个人住在东厢房里。早晨起来,他已经来过好多次,只是不停,一站就走。少年这时赶忙从桌旁站起。
老爷爷好像根本就没看到孙子,只是盯着那个印着红字的牛皮纸信封。他提着拐杖站在那儿,盯了两眼,说:“从昨晚间看还没看够?这物件可不能乱翻动,看了,知道你考中了,放箱子底下就是。弄丢了才坏事……”
少年听了觉得有趣:就在家里的桌上,怎么会弄丢了?虽然这样想,还是随手将它放到了一个抽屉里。他不想在这时候惹老人家不高兴。
老人眼瞅着他把信封放妥帖,这才慢慢腾腾出门走了……头发花白的母亲从里间出来,望着老公公那驼下的后背,忽然想起件要紧的事情:该嘱咐儿子多去他爷爷屋里玩,这一走还不知再能不能见着老人呢,该去跟爷爷说说话……
儿子听母亲的话,进厢房找爷爷去了。
老爷爷名叫冬生,八十二岁上失去老伴,一个人偏要住在光线暗淡的东厢房里。家里人要替他开个大窗户,他拦住说:“窗小暖和。要那么亮敞干什么?咱又不是大都市里的人家……”老人好多独到的见解是不容怀疑的,只有他特别疼爱的孙子才敢于提出异议。小时候孙子见他抽烟不用火柴,而是用火镰或者火绳,就问:“用火柴多好?给你火柴!”老人继续用火镰敲打一块白色的石头,头也不抬说:“我使不服!”
“什么叫‘使不服’?”孙子敢于直问下去。
老人不做任何解释,只是重复一遍:“我使不服!”
当孙子这时候跨进门,至今仍“使不服”火柴的冬生爷爷正用火绳触着烟锅,伸出拇指按住红色的烟末,使劲吸了一口。拧得粗粗的艾草火绳就挂在屋子里自燃,满屋都是浓烈的艾草味。少年叫了声“爷爷”,坐在了老人身边。爷爷仍低着头,吸着烟问:
“是去那个大都市吧?”
从上午到现在,爷爷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了。他这会儿从爷爷的声音里听出了老人正极度兴奋着。他笑答:“嗯,大都市。”
“去那个大都市了!”老头子站起来摸着胡子,两眼盯住眼前的孙子,慢慢放出光来。这样呆了足有半分钟,才坐下来说:“我是大清光绪年间的人,什么没经着!我种过地,赶过脚,南南北北闯荡过,就没听说这地方的庄稼人念书进了大都市……”他说着,伸手把燃过一段的艾草绳子拉扯一下,“下雨天泛潮,艾草绳正冒虚烟……大都市里,人旺的时候像北海发潮。小贩多呀!那些赶会的南山人真有力气,一担子二十个大豆饼。要说也真玄,还有担二十多的,担进担出,肩膀也不歇一下,满集市的人竖大拇指……”
孙子可不是第一次听这些。爷爷一高兴就爱提他年轻时走过的地方。在这个偏僻的小村里,如今只有爷爷一个人是出过远门的。父亲在城里生下了他,可不久就被赶回了乡下;再不久,父亲就郁郁而死……于是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出过远门了,尽管那是很久的事了,但毕竟是出过远门的呀。满村老老小小常常瞪起眼睛听他说话。爷爷在村里有最多的崇拜者,他骄傲地活到了现在。眼下,对自己的孙子,对这个即将踏着自己的脚印出去走一遭的年青一辈,又怎么能闭起嘴巴。
外面,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尖着嗓子唱了一句。少年隔着窗户一望,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外面正吹着雨后那种凉爽的、通常是带足了甜味的风,各种树木呀,稼禾呀,随着风一摇一摆,水珠儿就滴溜溜滚下来。他瞅着爷爷皱纹密布的脸,听着那一声声念叨,不知怎么老想出去。艾草火绳冒出的烟把屋子罩住了,一根燃尽,爷爷又换上了新的一根。孙子说雨停了,最好出去走走,顺便也看看叔叔割没割足猪草呀?
冬生老爷爷接受了孙子的邀请,提起拐杖,抓起火镰和盛火绒的竹管子,跨出门去。
这儿是砂性土壤,雨水一过,那道路一点也不陷人,倒被雨水洗得光光亮亮怪可爱。一老一小沿着一条二尺来宽的小路向南走,路的一边是水渠,一边是一片玉米。渠水哗哗响,还不断伴着一两声蛙鸣;田里的玉米缨儿给秋雨洗得鲜红,发出一种甜丝丝的西瓜似的气味——孙子用力往肚里吸着,使爷爷好几次惊奇地瞅他。他看着那从乌云开裂的缝隙里透出来的一道道金色长剑一样的光束,好几次惊羡地嚷出了声音。他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多么地奇妙而美丽啊,并且几次由眼前这绿色的原野幻想到那个熙熙攘攘的都市,那个在想象里朦朦胧胧、奇奇妙妙的地方——不久即将去亲自探求和生活了,他一颗心愉快地颤动起来。
老爷爷悠然自得地走着,有时那双眼睛还微微闭合起来。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接着把拐杖按到了地上,两手使劲拄着,转过脸去。他向北直直地望着,好长时间眼珠也不动一下。孙子愣住了,“爷爷,您看什么呢?那儿有什么呀?”
“有什么?还能再有什么!”
“那您看什么?”
“咱的屋!”
“……”孙子不出声地笑了——看咱的屋!咱的屋怎么了?他正要说什么,却听爷爷一句句说开了:
“你看咱的屋在渠边上,独零零的,地脚又高,真有气势!真有气势!下边是不断水的渠,四周是一片绿树,端端正正,排排场场,硬叫咱占住了风水!……这地方,好啊!”
孙子皱皱眉头,“您又讲迷信了!”
冬生老爷爷平静地看了一眼孙子——这眼光只有对不懂事的娃娃才使用,“当初我主张迁屋,你妈妈她硬吵着不干——哎,女人心眼啊!还是我做着主,才把屋迁了。世事靠人揣摸,又不靠人揣摸……”
爷爷叹息着刹住了话头,孙子却自然地想起了充满痛苦和磨难的迁屋。那是五年前的事。当时村子一天比一天穷,庄稼人一天到晚忙在地里,身上的泥巴越滚越多,糠窝窝里掺的粮食却越来越少。叔叔用嫩韭菜叶似的青草喂起了一头母猪,快生猪崽的时候却病死了。不久,全家多少年育起的十几棵快成材的树又被人偷偷砍掉……这真是祸不单行,庄稼人过日子的指望一下给揉得粉碎!一家人差不多全病倒了。爷爷一连几天不想吃饭,硬说这个住宅地是“败了风水”,非加紧搬走不可!一拆一盖需要多少钱,谈何容易啊。妈妈几个夜里坐在院子里哭,连年迈的奶奶也陪着哭,那哀切的声音邻居听了也掉下泪来。只有爷爷在女人的抽泣声里能铁下心,把叔叔叫到房里,用那根镶着铁箍的拐杖敲着地面……结果,房子是搬成了,奶奶却在忧虑和劳累中离开了人间,家里从此落下了还不清的债务……
他怕想这段往事,这时一阵心酸,两颗泪珠就滑下了眼角……蛙声渐密,秋虫也躲在庄稼地里唱歌。平坦的田野上开始出现了勤劳的庄稼人,一个、两个,慢慢就数不尽了。他们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扛着头,急匆匆地赶进田里,去做完这天黑前的一小段活计……他透过一层薄薄的泪花望去,见爷爷还站在那儿,两手还按着拐杖。少年咬了一下嘴唇。他望一眼那碧绿的田野、田野小路上那缓缓行驶的牛车、那肩负担子的身影,那弯腰劳作的人群,低下了头。他轻轻地咬着牙关,想起了默默死去的父亲。他那时还不懂得父亲,父亲像个陌生人一样离开了……这时远处传来一两句歌儿,他慢慢抬起头。他没有寻到唱歌的人,却看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哟,这是怎样的一道雨后彩虹啊!那说不清的颜色,那最好的丝线也织不出的彩带,弯弯的像一座大桥——对了,它是一座桥,一座架在天上的金碧辉煌的大桥呢!少年简直惊呆了,禁不住一下跳跃起来,喊了一句:
“看哪爷爷!您看,多好!”
冬生老爷爷被突然嚷起来的孙子惊了一下,赶忙转过身,眯着眼向南望了一会儿。他没有望见高空的彩虹,却伸出拐杖一指说:“那不是你叔割草回来了吗?你接他去!哎哟,多满一大筐猪草!”
……
晚上,渠岸上的棕色茅屋里来了好多乡亲。他们得知少年要走的消息,一半寻新奇,一半来庆贺。没人带什么礼物,只带着庄稼人那种诚实的微笑。冬生老爷爷以长者的身份迎接了大家,不过没让他们往正房里走,而是抢先用拐杖顶开了他那东厢房的门,和客人们一块儿去闻那浓烈的艾草香去了。孙子吃了饭本想做点什么,但被母亲催促着,也到了爷爷身边……
屋里人抽着烟,辛辣的味道混合起一片艾草烟,似乎随时都能让人窒息。大家就在这浓浓的烟雾里谈古论今,津津有味。冬生老爷爷说今年他几次看见麻雀子钻天,肯定不会丰收谷子;不料马上有一个青年对这种说法表示了怀疑。老人愤愤地放高了声音,“我是大清光绪年间过来的人,什么没经着!不服气,老天爷就让庄稼人见见眼色。民国三十七年……”
一个人在漆黑的角落里打哈哈,“冬生老爷爷,听人说十几年前那会儿,数你胆大,敢套绳子把庙里的‘老天爷’拉倒,怎么今天……”
“……”冬生没有答话,但停了一会儿说,“过去,哼!现在……”
青年人站起来笑了。
几个老年人对无知而狂妄、一再打断冬生老爷爷话的年轻人表示了最大的愤慨。有人斥责说:“你才吃了几年咸盐?冬生老爷爷走南闯北,一辈子的经验倒不如你个嫩毛?”
冬生老爷爷听了,有了微笑,开始掏烟锅了。旁边一个人见了,赶紧殷勤地送上火柴,却被老人用火镰轻轻挡过。只见他从竹管里倒出黑色的火绒少许,灵巧地敷到烟锅上,然后将白色的石头用力捏紧,挥起火镰,“咔喳”几声,立刻闪出几道璀璨的火花,如金菊落英一般溅到了火绒上。火绒冒出淡淡的烟——这烟一颤一颤地护在烟锅上不愿散去,最后又被老人从嘴里喷出的一股浓烟吞没了……几个青年人一直屏住呼吸看着,这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大约在深夜时分人们才要尽兴地散去。冬生老爷爷坐在那里没动,只是提高嗓门:
“替我送客——”
他将“送客”两个字咬得很重,连孙子听了都觉得不甚自然;人们也是第一遭见到这样隆重而突然的场面,回身看一眼稳稳端坐的老人,然后退出屋去,离去了。
少年送走了乡亲们,在院墙外面静悄悄地站了一会儿。
夜晚,空中的星星特别密,特别亮;那微紫的、暗蓝的天空啊,那样高远空旷。一颗人造卫星划过天琴星座,又向着更远的天宇进发了。他仰望着包蕴了无尽神奇的秋天星野,闭了闭眼睛。
秋风轻轻吹着,房前的树叶儿窸窣响。院里传来了爷爷的呼唤,他赶忙跨进了院门。
爷爷正在厢房等他。老人用手拍了拍紧靠身边的炕沿。老人好久没有说话,也许他在想这次分别吧?待了一会儿,他默默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孙子的头发、眼毛,又轻轻捏一捏这圆圆的、有些细长的胳膊……孩子接受着老人的爱抚,轻轻地依在老人身边。他低着声音,“爷爷,我就要走了,您再没有嘱咐我的话了吗?”
冬生老爷爷久久没有作声。他仰脸停了一会儿,从脑海里极力搜寻着记忆。这样一会儿,他终于不紧不慢说:“也没有什么紧要话了,反正出门得老实——‘老实值钱多’、‘老实常常在’。”想了想,又补充道:
“进了大都市要长眼,别吃瞎眼子亏。少买炸麻花,那东西利钱才大!出了火车站往南拐弯的地方有耍枪的,别近着看,最后收场他要你掏钱。少去逛湖,逛湖也别进亭子,那些摇扇子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大十字口东边有热水池子,脱了衣服别交给柜上。再往南有两个摆摊抽签的,那个独眼老头算得准些。再往前,出了砖街,看见卖挖耳勺卖野糖的,你千万别买。他的野糖吃了闹肚子……”
……第三天早晨,棕色茅屋前聚了一堆人。彩霞在东方燃得正旺,少年就要启程了。做母亲的在他身边直转,一会儿理平他衣服上的一个褶皱,一会儿又寻下一根剪断的线头,唠唠叨叨,流着两行长泪。冬生老爷爷说:“做大事情的,自古哪个不离家?哭个什么?到底是女人心眼!”
老人离大家稍远一些,一个人站在了高处。
“爷爷……”少年低低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