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学了,一天到晚在荒原上游荡,像丢了魂。总要做点事情啊。不上学就要干点事情啊。
我常在一片葡萄园外边闲逛。这个园子可不算小,四周都围了栅栏。
我在园边走,不时往里看一眼。栅栏内,一个脸色发黑的人正提着裤子刹腰,看也不看我。他望望西北天咕哝:“你这小子成天瞎窜,干脆到我这儿来吧。”
我以为他在逗人,没搭茬儿。这个人五十多岁,很老的样子,一说话就咳嗽:“咳,咳咳!你这小子,咳!我这里的活儿才简单,这么说吧,只要有副好嗓子就行。”
我听不明白,问:“你让我干什么?”
“让你穷吆喝。”
“你逗谁?”
他走出栅栏,揪揪我的耳朵,坐在土埂上。他说自己叫“老梁”,说着又咳:
“葡萄熟了,咳,灰喜鹊,妈的——就来了。一颗葡萄啄一个洞,咳,只吸那么一点甜汁……葡萄就是这么完的。你见灰喜鹊来了,就给我赶跑。咳!咳!”
说着两个巴掌在嘴边围个喇叭:
“哎——嗨——哎——嗨——”
我乐了。“这么简单?一天多少钱?”
“我以前雇别人干过,八角——八角钱怎么样?”
我心里高兴,嘴上嫌少,“八角五分吧。”
“就是八角。”
他说完背着手就走。
我僵了一会儿,跟上了。
灰喜鹊晚上不来,所以我只有白天才干。天一亮我就在葡萄园里走来走去,喊。开始的时候我到处找灰喜鹊,一着面儿就破嗓大喊。后来觉得这样真不轻松,也费眼,就简单些:每隔一段时间出来喊上两嗓子。
更多的时间是玩:吃葡萄,看螳螂怎样往葡萄架上爬,看小鸟怎样在葡萄叶间蹦跶。一般的鸟不伤葡萄,只吃虫子。益鸟。
我把灰喜鹊吓得扑棱棱满天乱窜。可怜的,再也吃不上葡萄了。它们的嘴巴真馋啊。它们太馋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到园里来。灰喜鹊起得比我还早。我一大清早就亮开了嗓门。我刚刚十六岁,有一副脆生生的嗓子。我喊了一早晨,口渴了就吃一串葡萄。老梁和他们那一伙要等到太阳升起才钻出草铺子,一出来就甩下外衣,把葡萄笼搬来搬去的。他们干活头也不抬。他们这一下省心了,专门有人为他们轰鸟了。
有人问老梁:“把灰喜鹊用枪打了算了,省得轰了又来。”
老梁说:“不行。上边说了,咳,益鸟。它们只不过在葡萄熟的时候犯贱。再说枪子也伤葡萄啊。咳!”
太阳升到葡萄架上,阳光透过葡萄叶一束一束射到脸上。身上开始暖起来。园里充满了香气,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各种鸟雀都唧唧喳喳唱歌了。它们可真能唱,乱唱。灰喜鹊就在葡萄园边的大树上栖着,一动不动。它们真精。有人说它们在心里打算盘,在那儿拨弄“小九九儿”。我能看见它们灰色闪亮的羽毛,看见圆圆的小头颅偶尔一转。它们在互相端量,在合计事儿。大概它们早晚也会知道:我只喊那么两嗓子,碍不着什么事的。
它们偶尔在树上一阵骚乱,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那一齐展开的翅膀就像一片灰雾掠过树梢。它们眼瞅着这么红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怎么能不馋?我也馋。我进园子之前常常馋得睡不着觉,何况是鸟儿。
想是这么想,还是没法儿让它们来一块儿吃葡萄。
老梁他们不停地忙。很怪,他们就不太吃葡萄。
当我起劲喊的时候,老梁就看我一眼。
我喊来喊去的样子多少有些让人发笑吧。有一次他走过来说:
“小子,你喊的时候要把腮帮子鼓大。”
我不解。
“这样,鼓大,劲儿就全在嘴上了。”
我觉得这可能不是好话,没有理睬。
“真的,你看着我。”
他双手拢住嘴巴,腮帮子鼓得老大,发出了响亮的“昂昂”声。那声音听起来又闷又沉,像牯牛。
“这声音传得才远。劲儿全在嘴巴上。你那样喊,劲儿用在这里哪——”他手戳喉头以下的地方,“咱俩一块儿喊上两天,你的嗓子哑了,我的嗓子还好好的呢。”
“那就让我哑。”
“八角钱呢。你靠嗓子吃饭,伙计。”
我心里一动,觉得老梁不错。
太阳把葡萄园映得一片暗红,一天的劳累就快结束了。黄昏时分灰喜鹊开始静下来。它们不来啄葡萄了。其实趁黑来啄谁也不管。我想那大概是因为它们眼神不济吧。它们飞到树林深处,几乎是贴着荒原飞的。太阳把最后一束光线收尽,我也踏着一片茅草往我们家的小屋走去。
夜晚的葡萄园不需要我。可是有时我在家待不下,要不由自主地走向它。我只想一个人到处走。
我顶着星星来到葡萄园,老远就听见老梁他们在笑。走进草铺,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儿。老梁见了我,筷子敲着小瓷盆:
“你这小子最有口福,咳,来吃口野味儿。”
原来他们煮了一锅肉,几个人正围着喝酒。老梁让我喝了一口,我呛出了眼泪。老梁大笑。几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合用一个黄色粗瓷缸。当瓷缸转到我这儿时,我偏要呷一口。不知转了多少圈,瓷缸里的酒光了。我全身燥热,脸烧得慌。老梁说:
“脸红了。”
其实老梁自己也红了,连喘出的气都是酒味儿。
“怎么样,八角钱挣得容易吧?”
我没作声。老梁说:“有人不让打灰喜鹊。要不是这样,咳,就没你这差事了,美差。”
老梁摸着胡须,“其实呢,话又说回来,念书有什么用?你去念书,咳,八角钱就没了。白天在园里吆吆喝喝,晚上再跟我们喝酒,这多好。”他把旁边的枪抄起,瞄着,说,找个像样的夜晚,他要领我们抓特务去,那些家伙呀,都是海里来的!
“真有特务?”
“那东西可多啦,”老梁抚摸着枪托,“我这枪可是登了记的。它是武装哩。上级说那东西(特务)很多。到时候我要领上一伙人,咳,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他们从哪儿来?”
“从哪儿来?”老梁的嘴巴朝海上噘了噘,“水上来。那些家伙一人脚上绑一块胶皮,咳,扑哒扑哒就过来了。上级说只要是从海上来的东西,不用问,照准打就是——都是特务。”
“那么拉鱼的人呢?”
“拉鱼的人咱哪个不认识?听口音就行。咳,说话咕噜咕噜的,就是特务。咱当地人说话你还听不出来?再说他们脚上也没有黑胶皮呀!”
面前的老梁皱起眉头。
这个夜晚,离开老梁我没有马上回家,一个人在葡萄架里走了许久。葡萄遮住了星光,到处黑乎乎的。这夜真静。脚下是凉沙。我坐下,背倚在葡萄架上,一串葡萄像冰一样垂在后脑那儿。转一下脸,葡萄穗儿就挨在了脸上。我抱住这串饱饱的葡萄,将它贴在眼睛和鼻子上;我嗅着,直到胸口那儿一阵阵灼热。
一直往前,出了葡萄园就是丛林和草地。夜晚的海潮声真大,还有远处传来的拉网号子。
我很少独自在夜间走这么远。都说林子里有狐狸,还有一些谁也叫不上名字的古怪东西。它们都能伤人。它们和人斗心眼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但这个夜晚我想的只是另一种东西:特务。我此刻真想遇上那么一个人。我想看看他是什么模样——为什么要历尽辛苦,穿过层层海浪,脚绑黑胶皮到这片荒滩上来?这里究竟有什么在吸引他?他就不怕死吗?
我站在黑暗里,想得头疼。
我闭上眼睛,仰脸喊出了长长一声——
“哎——嗨——”
这突然放大的嗓门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回到家已是半夜。真想不到会着凉:黎明时分我的嗓子疼起来。倒霉,没法去园子里赶灰喜鹊了。
我两天没有到葡萄园。这天一见老梁他就讥讽说:
“真不中用。动动嘴巴就能累病呀?”
我像驱赶灰喜鹊那样迎着他喊了两嗓子。他赶紧捂上耳朵躲开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老梁果真兑现诺言,领上我,还有那个高颧骨黄头发的人,一块儿去柳林里找“特务”了。
深夜,柳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摸索着往前,全身发紧。老梁小声叮嘱:可千万不要弄出声音来啊。
月光朦朦胧胧。我们不时地蹲下,从树空里往前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老梁后来却看见前边有一个黑乎乎的巨影。他口吃一样说:
“……那是?”
“什么也……没有。”我想我看到的只是一棵笨模笨样的老树,树皮就要朽脱了。
他让我们蹲在原地,他自己凑得近一些。他一直往前摸去。后来,突然枪就响了。巨大的回响,满林子都是混乱,是嘎呀嘶叫。那个黄头发的人赶紧点亮了火把。
天哪,跑到跟前才知道,刚才看到的巨影原来是落了一树的大鸟儿,是灰喜鹊!这会儿它们惨极了,撒了一地的羽毛和血,叫着拧着……我蒙着,老梁说“快快”,一边从腰上解下个口袋。地上有的鸟儿还在挣扎,老梁就拧它的脖子。
我那个晚上吃的原来是灰喜鹊!
我僵在那儿。地上的鸟儿都收拾进口袋了。他们揪我,我不动。老梁把我按蹲下,说:“待这儿别动,多停会儿,等它们落下稳了神儿,再……”
老梁大气也不出一声蹲下,伸手去衣兜里摸烟。那个黄毛小伙子像他一样闷着。
我身上的血涌着,腾一下站起。老梁又把我按下。我往上猛一跳,大喊了一声。我一声连一声喊:
“哎——嗨——哎——嗨——”
那声音可真大,林子里到处回响。灰喜鹊开始四处飞窜。
我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喊。我不止一次跌倒,爬起来再跑。我不顾一切地喊啊……
老梁骂着追赶。我再一次跌倒时,他揪住了我,立刻捂紧我的嘴巴。我狠力挣脱。他的脏手像铁笼头一样罩在我的嘴上。
这只腥臭的手啊,我咯嘣一声咬了它一口。
“我的妈呀啊呀手……疼死我了手完了……”
他蹲在地上拧动,抱着手剧抖。
我拔腿就跑。我没命地跑。他缓过劲儿肯定会用枪打我。
我磕磕绊绊往前,憋住一口气跑出了丛林。
一出林子月亮立刻大了。我大喘着,一低头才看到身上有血:许多血。摸了摸,没有伤。是他的血。
老天,刚才我下口可真狠……
月亮天里,丛林里一群群飞出灰喜鹊。老天,它们都随我出来了。我敢说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灰喜鹊:呼呼掠过头顶,简直把月亮都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