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青河滩上原来生有一片茂盛的大树林子。妈妈在里面迷过路,我也在里面迷过路。后来不知为什么砍掉了,现出一片旷荡荡的大沙滩,当然再也没有人在那儿迷路了。各种草蔓儿慢慢长起来,沙土下埋着的各样树根也发出芽来,成了一片奇怪的荒滩了。
有人正在上面放羊,羊长得很肥。很快,生产大队搞起了一个羊群。羊群真大,从栏里赶出来,就像水库抽开闸门一样,那“水流儿”呼啦啦涌开,漫掉了好大一片荒滩。
有一个面色黝黑的老汉手举着一杆鞭子,整天在河滩上吆吆喝喝。他的吆喝声十分奇怪,像唱一首奇怪的歌。据说他是从远远的南山背着一个箩筐逃到这儿来的,一个人在这河边村子里住了几十年。他是个孤老汉,我们都管他叫黑老京子。他的歌常常吸引我们一帮孩子久久地站在那儿,看他怎样挥动鞭子,“啪”地抡出一个钝钝的声音。
黑老京子看到了我们,站在远处,把鞭子搭上肩膀,然后迎着我们大叫:“嚯啊——拉哈哈哈……”
他叫着、笑着。这会儿我们仿佛都害怕起来,不知谁领头跑的,大家“轰”的一声散去了……
后来,听说羊群增大了,黑老京子一个人赶不了,身边又多了一个半大小伙子。再后来,听说那半大小伙子嘴巴挺馋,竟然自己藏到一丛树棵里,偷偷烧吃了一只老羊!
一切大概都是真的,因为大河滩上确实只剩下黑老京子一个人了。那一个肯定是被罚走的。
这一年正赶上我初中毕业,没有升上高中。我要像村里人一样,在田里做一辈子活儿了。村里的人们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奇怪的是这些衣服就从来没有新过),黑乎乎的脚杆从过短的裤筒里露出来,踏着那些永远也踏不完的田埂。他们就是这样过生活的。我当时没有感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刚下田时还满高兴。到后来,当我充分领略了大头和铁钉耙的分量,尝过两手水泡全被划破后那股火辣辣的滋味时,我竟十分羡慕起黑老京子了。我想这个外地搬来的老头儿真有好运气啊,他就能做上那样的活路!
也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村干部派我去跟黑老京子放羊了!哎哟哟,黑老京子,我跟你一样地交上好运气了……我很兴奋地自制了一杆苘鞭,到荒滩上追那片白云似的羊群去了。
河滩上如今已经生着一丛丛的灌木了。它们都是遗留在地里的树根生出来的,蓬蓬勃勃,和杂草野藤一起遮满了沙滩。鸟儿真多,整天在灌木丛里吵闹着。野兔儿常常从脚下的草窝里蹿出来,眨眼之间消失在一片绿色之中。在树丛下,碰巧还能寻到几个紫色的蘑菇。这就是今天的河滩,它又是一片绿色了,它使我想起记忆中的那片深密的树林……羊群缓缓地流去,安然地低下头来啃草。黑老京子奇怪地甩响鞭子,大声地吆喝,那还是像唱歌似的吆喝。
黑老京子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有点可怕的形象。他的脸又瘦又长,黑黑的,油亮亮,笑的时候皱纹拉开了,闪出一道道弯曲的白痕。牙齿也是白的,这可能因为他不抽烟。有好多颗牙脱落了,他一张嘴,就显露出一个个小黑洞来。特别是那身带有异地风味的打扮,让人看了很不舒服:长长的衣服,当腰再扎一条布带;裤子又短又瘦,下边还总要挽起来。他的鞋子本来是普通的黄帆布胶底鞋,可他为了结实,又用黑布在四周粘了厚厚的一层,那粘料,仿佛是沥青之类的东西……我不觉得滑稽,只觉得他身上有什么神秘的意味,使我害怕。
“你来放让(羊),先得学会使变(鞭)……”黑老京子操着他的异地口音对我说。
我没有作声,只是响亮地甩了一鞭。
黑老京子也没有作声,更加响亮地甩了两鞭。最后他大笑起来,笑完选中一片无草的粗白沙子,仰身躺了下来。他把裤腿儿揪一揪,露出瘦干干的腿让热乎乎的沙子烙。
“躺下吧,躺下吧!”他对我喊。
我只是坐在了他的身边,听着他嘴里发出满意的“呼啊、嗬啊”的声音:他被烙得舒服了。他哼了一会儿,却伸出手来将我一下子扳倒,让我和他一块儿躺在这片白沙子上……他把脸侧着贴到沙土上,说:“瞅空儿瞥一眼羊。”
我像他那样看起来:远远近近的青草像一张绿毯一样铺开,上面一座座小山似的灌木;羊腿踏着这张毯子,无数的羊腿,很悠闲地踏过去……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听见啃草的声音,“择、择择!”羊们是在编织还是在拆散这张绿毯啊?还有风的声音,芦青河的流动声,鸟雀的叫声……
“放羊这个活计,不是个活计……”黑老京子用心地烙了一会儿腿,开始对我说起话来……
这天我和黑老京子熟起来了,至少我不觉得他像过去那样可怕了。我问他前一段时候合伙放羊的那半大小伙子,他愤愤地骂起来。说:“老龙吗?这个孬种!他来放羊哩,活活烧吃了一头羊。这个孬种!要是我生了这么个孩子,我把他扔进河里!”
他直骂“孬种”。
海滩上的野菊花长出了苞子,快到中秋了。我已经和黑老京子放了几个月的羊。这是怎样的几个月啊,这段时间使我完全忘记了黑老京子是一个令人惧怕的外地老头了,倒乐于听他那奇怪的吆喝声了。他的吆喝像歌唱,他有时也真的歌唱——我敢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歌声——辨不清歌词,你只能听出一种节奏、一种情绪。他就随羊群往前漫散散地走着,将那杆黑溜溜的鞭子搭在肩头上,一边啊啊呀呀地唱着。我知道他在唱一首异地的歌儿,这是一种高昂、粗犷的调子。每逢晚霞将他细长的身影投到地上、他的歌声飘荡在茫茫河滩上时,我的心弦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拨动了一下似的。
我在闲谈中知道了他的身世。他父亲是个老长工,父亲死后,他就接替父亲给这家地主看场院。每到了夏秋,小麦和豆子摊到场上时,都要由他拖起一个老大老大的桶子砘,碾成麦粒和豆粒。他肩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肉,真的还有一层老肉。
……再后来,再后来因为他常到山后的一片灌木丛里,地主要用粗粗的车刹绳勒死他。他是逃命跑出来的……
到那丛灌木里边干什么呢?
黑老京子一脸皱纹抖动着,并不回答。他接上又唱起来,目光久久地望着远处的山影。啊,他轻轻地唱,那歌声就是从几个脱落的牙齿的空隙里发出来的。只听得出一种节奏、一种情绪,这朦胧隐去了一个不为人知晓的故事……
有一天我带到河滩上一把月琴,没事了就坐下来弹拨。黑老京子惊讶地瞅着我的手指,兴奋地用鞭杆捣着沙土说:“有这份手艺吗?哎呀你有这份手艺……”
这是一把十分陈旧的月琴,却能发出悦耳的声音。我很小时就从外祖父手里接过它来,做过很多关于它的绮丽的梦。我梦见自己怀抱着它,坐在了又厚又重的紫色丝绒大幕后边,轻轻地、有些羞涩地拨响了它。我希望它能帮助我改变眼下的生活。
……黑老京子并不反对我坐在树丛下边弹琴。每逢我们将羊拢到一片新草地上,我就弹了起来。他总是将黑鞭杆拄在地上,用心地听着。有时他听着听着昂起头来,久久地望着南边的山影;望一会儿,他就会忘情地唱起来。那还是他反反复复唱过的、奇特的歌儿。谁也无法分辨他唱了些什么。他把鞭杆儿搭上肩膀了,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让西风撩起那个过长的衣襟……
我们的羊群膘肥体壮,怪惹人爱的。在我们这块地方,土地也算得上肥沃了,可是这几年就是长不好庄稼了。村子里的人们穿得也越来越寒酸了,他们在秋风里抄起手来,微微弓着腰,夹着农具走出村来,走到窄窄的田埂上去劳动。他们常常拐一个弯子到河滩边上,抽着烟,议论一会儿这羊、这草、这灌木……黑老京子老远地跟他们打着招呼,甩着鞭子,兴奋极了。村里人亲热地喊他“老京子”,大声喊叫着跟他说话。黑老京子显得比任何时候都高兴,人们上工去了,他还站在那儿笑着。他像个孩子。一次他目送着离去的人们,转脸对我说:
“哪里有这么大一群羊?这可不是吹出来的!当年,我看着这片沙滩荒起来,就跑去跟领导说:‘养羊!’……”
原来当初是听取了他的建议。我有些钦佩地望着他。
黑老京子用鞭杆往前划了一下说:“这片树丛子是宝啊,没有它们,大风就把沙子卷起来了,白茫茫一片,你哪里放羊去!树丛子在白沙地上是宝啊!”
黑老京子说着在地上坐下来,一下下地捶打着腿。他望着远处的村子,望着村子上方那层雾霭,沉重地点着头,又摇着头。他那张黑色的脸庞像铁一样。我跟他说话,他没有听见。停了会儿他告诉我:“你知道吗?一连几年,村子里分红都靠这群羊。吃盐、买油点灯,都靠这群羊了。这个庄子眼看完了,靠一群羊……”
我没有吱声,把手里的月琴推到一边去了。我在看我腿上这条裤子:皱巴巴的,仔细些瞅,还可以看出隐隐的小碎花儿。这是妈妈用早年的一条花裤子染了为我改做的,真不体面啊。还有月琴,每一次断弦,我的心就随之震响一次。我害怕伸手跟妈妈要钱买弦……我这时不知怎么想起那个烧吃老羊的老龙了,我真恨他。
“好好弹你的琴吧——你用这个手艺去找饭吃。你不用靠这群羊,你靠琴。”
黑老京子费力地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走远的羊群说。
我抚摸着琴,感激地看他一眼。
秋风渐渐变得凉了。灌木的叶子开始落了,落叶给秋草盖上薄薄的一层。黄的叶子,红的叶子,还有深秋里也不衰败的各色野花,大河滩倒是愈加美丽了。每天傍晚的时候,浓浓的白雾就会在芦青河道的苇蒲上飘荡。晚霞里,河水显得又宽又平,远远地跳起一条鱼儿,只溅起水花,听不见声音。夜色浓了以后,才有数不清的响动一齐传过来,那是谁也说不清的、荒野里的声音……羊群更肥了,这因为地上大大小小的果子、草籽都熟了。
有一头很肥的羊不见了。在一丛杨树棵子里,我和黑老京子发现了它散落的毛、一片血迹……黑老京子久久地低头看着,突然,一拍膝盖说:“浪(狼)!”
这儿从来没有狼。黑老京子说肯定是顺着河套子跑下来的。他嘴里发出“啊呼、啊呼”的叫声,连连说要把它除掉。
黑老京子开始动手做一杆枪了。从他整日严肃的脸色上,我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也很想帮他一下,可惜我什么也不会。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些铁条铁管,每天里敲打、钻锉,直搞了好多天,然后连连说“行了”,就动手做枪托了。那枪托是一块老大的歪槐木做成的,粗笨不堪——一支土枪就这样做成了。
第一枪为着试验,向一块空地放响了!
整个荒滩都跟着鸣响,好不威武!河里的苇丛、满滩的灌木,“唰唰”飞出好多鸟儿,尖叫着扑向空中……我想这是一支好枪。
黑老京子从此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那枪有多么沉重,总背着那枪了。奇怪的是那只狼总也没见。黑老京子有些惋惜地拍打抚摸着枪杆,嘴里连连咕哝着:“这匹狼!这只不守信用的狼,我原以为它注定还要来的……”
“不守信用”几个字使我笑了好一阵子。
终于没有猎到那匹狼。我们就用这杆枪打野鸡、野兔,放在火上烤着吃。黑老京子还有一身好水性,跳到芦青河里,一会儿就能摸上来几条身上生着斑点的花鲇鱼。秋水太凉了,他跳上岸来,总是急火火地奔跑一阵,伸长了脖子呐喊。他喊了些什么无法听清,只是,眼望着远处的灌木和天空呼喊。他告诉我:这样喊是能够抵御寒冷的。我倒觉得有些好笑,我想“寒冷”总不会像个胆小的人一样被喝退吧。
夜晚,有时我们归去得很迟。我们要等到羊吃饱了肚子再回家。夜露降下来,我们都揪紧衣襟坐在沙土上。我常常依靠在黑老京子的身上,有时还将手伸到他宽大的衣襟下,去寻找那片舒服的温热。头上是一片眨动的星星,四周是黑魆魆的灌木。无边的夜色里,传过一片带有神秘意味的、“择择”的羊儿啃草声。我将头紧紧地靠在他的胳膊上。有时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中在攀一棵高高的老槐树,用手狠命地扳住它那苍老而坚硬的皮……我醒来时,发现竟是将手搭在了黑老京子的肩上,碰着了肩头那厚厚的茧子肉。这使我想起了那沉重的桶子砘,仿佛看见它在厚厚的麦草、豆秸上缓缓地转动……我轻轻地呼唤一声:“京子叔……”
黑老京子略有吃惊地“唔”了一声,然后伸出那个瘦长的巴掌,小心地摸着我的脸。树丛上,正好有一滴水珠甩下来,打在了我的眼睛上。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白天,我仍抓紧一切空闲时间弹那琴。
我的琴长进了吗?没人知晓。黑老京子总说好,总要随着琴声唱开来,唱他那首永远也没有终了的歌。我的眼前只是一丛丛绿色的灌木,它们在琴声里摇曳,发出“沙沙”的应和声。有时我甚至感到它们在向我叙说一个故事,叙说那些人间还不曾注意、不曾了解的故事……它们或许讲到的正是它们的先辈——那些乔木怎样被痛苦地砍伐,倒下时流着血液、渗进沙土,怎样化为这一片葱绿的灌木……
这一天,我和黑老京子赶着羊,一前一后地在大河滩上走着。突然前边的黑老京子愤怒地迎着一丛灌木呼喊起来,接着摘下肩上的枪……我赶紧跑了过去——原来是有个人藏在灌木中,要用树条拴一只羊,被黑老京子发现了。
黑老京子瘦长的身子抖动着,两眼睁得圆圆的,可怕极了。他大喝一声:“我用枪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