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葡萄架下摆好桌子,桌上有葡萄和苹果,有金色的瓜和月饼。
父亲在很远的大山里,他不能回来与我们一起过这个节日。这个不冷不热的秋天啊,这是一年里最好的一天。妈妈的银发闪着光亮,站在葡萄架下,向远处望着什么。
我想她在望黑乎乎的山影,在倾听铁锤击打石头的声音。
父亲据说是在开一个山洞。他们那一伙人很多,散布在一个峡谷里。烈日下,我看见石头上的石英斑发出耀眼的光。
我坐在桌前,等待着什么。我没有见过父亲,因而也不太想念他。我这会儿想的是另一个中秋节。
那一天也是这样凉爽,也是在葡萄架下。我们的孤寂的小屋仿佛年轻了,美丽了。妈妈在木桌上摆了水果。小木桌被水洗得发白了,像妈妈和小屋一样质朴。
妈妈让我吃水果,说过节了过节了,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一个节日。一说到父亲,妈妈的眼睛就眨了几下,有些湿润。妈妈有了白发,可她还很年轻。妈妈的头发又软又滑,闻一闻有一股香味儿,像葡萄的气味。
那天我让妈妈讲个故事。妈妈说有一座大山,很高很高。有一个人,是个巨人。巨人被一个恶神缚住了,为他做工。巨人的脚上拴了铁链。巨人每天开山,用一把大锤击打山石。他一锤落下去,就响起一声雷鸣……隆隆,你听这声音,你听吧,它从很远很远处滚动而来了,隆隆、隆隆。
只要这天际的隆隆之声不绝,那个巨人就活着。他活着,妈妈说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巨人属于一切善良的人们。
那个傍晚的晚霞映红了葡萄架,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这是因为晚风掠过了秋天的原野。无数成熟的稼禾和甘美的浆果气味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仲秋的气息。
就在那时院门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妈妈走开一会儿,我站起来。妈妈领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她是我们都熟悉的一位老校长的女儿。她叫卢玲子。她家离我们这儿有好几里远,再说我们的小屋又孤单单地在果林里……她来得多么出乎意料啊!
妈妈高兴,我更高兴。
卢玲子坐在桌旁,微笑着,与我们一起吃水果,看晶莹的月亮。她多么好啊,那么安静地坐着,那么好看!
讲个故事吧卢玲姐,讲个像你一样好的故事——她真的讲了。她的故事是关于美丽的仙女的,故事结束时我想她简直就是那个仙女了。
后来,卢玲子又为我们弹了琴——妈妈从屋子里找出了一把满是灰尘的琴。她小心地调了弦,弹了一下,发出了美妙动人的声音。我真想不到啊!她一边弹一边唱,又黑又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妈妈。
我的歌一支又一支,从来没人倾听,我只好一个人度过黄昏,一个人拨响那把,被灰尘封起的老琴。鸟儿,伫立枝头,荒野染上血红,这不平凡的时刻,我在谛听那架大山的回音。
妈妈听着,不知怎么流出了泪水。卢玲子停止了弹琴。妈妈说:“你弹得太好了!”卢玲子微笑着摇摇头,把琴递到我手里。我试着拨响了几个单音。我弹得多难听!
后来我们一起在果园里走了一会儿。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浅浅的草叶中有小蚂蚱在蹦跳。卢玲子问,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树?妈妈详细地告诉了她。卢玲子说她第一遭看见这么大的山楂树,这么茂盛的樱桃树……妈妈说是啊是啊,一个地方一种水土——这里的水土太好了,种下任何植物,它们都长得茂密,叶子黑乌乌绿油油。这儿的水果是最甜最甜的。还有,这儿随便掘一口井,都可以涌出很清的水,像山泉一样凉……
卢玲子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彩。她是从外地随老校长迁来的,如今仍在外地工作,只有节日才能回家住几天。妈妈曾说过,老校长是一个满头白发的高个子,一个善良的文化人。在卢玲子的眼里,这片果园的一切都是这样的新鲜有趣。
妈妈问起了老校长的身体怎样?卢玲子说很好,说他常常提起这片果园、果园深处的人家呢。
……难以挽留的夜晚终于要过去。卢玲子要回去了。我和妈妈一起送她。我们给她水果,她怎么也不要。后来,妈妈再三要给,她只取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妈妈说:“多好的人!她怕我们节日里孤单,就特意来陪我们。这么好的细心人可太少了!姑娘长得多好,多文静!”妈妈长久地感叹。
这个中秋节过得愉快极了。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虽然从卢玲子来到以后我没有说一句话。我已经不能说什么了,因为我的心一直在欢快地跳动。长期孤寂的日子里,我变成了不爱说话、多少有些怕羞的人。我的痛苦和欢快都藏在心里。这个中秋节,我只把幸福贮藏起来。这样,一旦有了痛苦的时候,我就开销一点幸福。我相信是用这样的办法才忍受下去的。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妈妈翻动着身体。她睡不着。
窗外真亮。有一会儿,我似乎闻到了卢玲子身上的气息在屋里飘荡。我大睁着眼睛,看着播撒在屋里的月光。后来我爬起来,悄悄地在潮湿的地上走了一会儿。我坐在了屋角的小木桌前,我想就这样静静地等待天明。
后来天亮了。中秋节过去了。
……
妈妈遥望着黑乎乎的山影。在这个父亲最喜欢的节日里,这儿没有歌声,没有那支鸣唱的琴。仅仅是一年的时间,妈妈的头发就白了那么多。
“妈妈坐下吧,妈妈还讲那个故事吧。”
她把一串葡萄推到我的面前,理了理头发。“那个巨人还缚在那儿。恶神给巨人的双脚拴了铁链。巨人在大山上日夜击打。恶神许下了愿,这座大山击穿的那一天,就放开巨人……”
“巨人真的要把大山击穿吗?”
“谁也做不到——巨人的锤子顶多给大山留下几个斑痕,他自己也知道。不过他还在猛击山石。他也不相信恶神许下的愿,因为恶神的话从来一钱不值。不过他还在猛击山石……”
“那他为什么啊?”
“就因为他是个巨人……”
我对这故事多么绝望啊!我多么想让妈妈换一个讲法。可是她不会那样做的。晚霞照在了葡萄架上,再有一会儿,那轮月亮就会升起来的。我回到屋里抱出了那把旧琴。
它全身没有一点灰尘。整整一年的时间,我没有让它染上一丝一毫的灰尘。我常常抹拭它,用一块花布盖住它。我幻想它在另一个中秋节里也许会重新发出美妙的声音。
妈妈微笑着看这把旧琴。
这是谁的琴?它的来路?我突然想到了这一层。我问妈妈。她摇摇头。我非要知道不可嘛!我偏要知道!妈妈不回答。妈妈啊,我不想过这个中秋节了,不过了……妈妈有些害怕了。她擦擦眼睛说:“你听着孩子,你听着……”
这琴是很早很早以前一位歌手的。他抱着琴不停地唱啊唱啊!他每天都唱,足迹遍天涯。他的歌引来无数的人,他们围住他听歌听到半夜,欢呼声像大海的浪涛。人群也像大海,涌动着,一片一片望不到边。
歌手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群人簇拥着。他的琴永不离身……后来,有人害怕了。那是些凶恶残暴的人,他们持刀挎枪驱赶人群,让歌手和人群分开。可是歌手属于人群,他们永不分离。于是那些凶恶的敌人让歌手停止歌唱。歌手的歌声就是他的生命,他当然不能停止唱歌。他的手拨拉拨拉拨琴,敌人就把琴夺下来扔了。他没有琴,就挥动着两只手唱。敌人又把他的两只手砍去了。他就张大带血的胳膊唱。敌人于是把他杀掉了。
“这把琴就是那个歌手的吗?”
妈妈拾起桌上的琴,抚摸着,说:“所有的琴,都是属于那位歌手的……他死了,可是他的灵魂在看护着人间所有的琴。”
我沉默了。啊,人间的琴,我们的琴……
一阵微风吹起。果子的香味越发浓烈了。我们的小孤屋子啊,我们正在过中秋节的小孤屋子啊,沐浴在这样的秋风里。
有人在拍打院门。我跳了起来。
一个姑娘——是卢玲子——她来了!
“啊,你来了,你来了!你看,我们这么静静地坐着,好像等一个人……”妈妈无比愉快地握住了姑娘的手,让她快些坐下,坐到桌前。
我压抑着兴奋打量她,发现还是那样浓密的黑发,还是那么亮的双眸。她的手放在桌上,一段白皙的胳膊从衣袖中露出。有一种我熟悉的香味儿从她周身散发出来。她跟我说话,我只是点一下头。我害怕听自己丑陋的声音。她的话音像脆亮的珠子的响声。
“我们又一起过中秋节了!”她说。
“是啊!好孩子,你去年来的情景还在眼前呢!你瞧,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妈妈的眼角好像有什么在闪动。卢玲子说:“我一直想着这片果园、小屋,想着这个夜晚。多好啊。我很高兴过中秋节,真的,高兴极了。”
妈妈终于把琴递给了她。她调了一下弦,弹了起来。
她的歌让我如痴如迷。我不断地闭上眼睛。她的歌一会儿就把我引向了远方。我又想起了歌手的故事,想起了那个挥动的流血的胳膊!我在她的温柔的歌唱中哭了,我俯下了身子,在小木桌上偷偷地哭着……啊,卢玲子的歌,那个歌手的歌。“所有的琴都属于那个歌手的啊!”我耳边又想起了妈妈的话。
卢玲子伴着琴唱着。她的声音先是轻轻地、轻轻地,像怕惊醒了别人的沉睡。这声音好像在追忆一个故事,一段又远又长的历史。这歌声好像在唱给一个遥远的先人,他白发苍苍,抄着衣袖坐在那儿倾听。
我抬起了头。
卢玲子看到了我的眼睛,接着转脸看了妈妈一眼——她在示意什么!奇怪的是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停止歌唱。
一枚被泥土浸润着的红豆饱胀着。它这时缓缓地伸出了叶芽,缓缓地……
“我们的月亮!”我喊了一声。
妈妈和卢玲子都转过身去。啊啊,我们的月亮升起来了……月亮上有些什么发暗的东西——那自然也是大山。
有大山,就有巨人的故事。
卢玲子,你知道关于那座山和那个人的故事吗?不知道?知道?
一枚被泥土浸润着的红豆饱胀着。它这时缓缓地伸出了叶芽,缓缓地……
接下来,我们又到园子里去了。茂长的青草抚摸着我们的脚,活着的一些小动物在树下跳蹿。回身去看,一切都罩在一片朦胧中。多么长远的夜空、原野,多么神秘的天色啊!
在园里,我依稀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隆隆声。我站下来,忍不住说:“妈妈!”
妈妈也站下来,听着。
卢玲子不解地看着我,小心地挽起了我的手。啊,她的手掌多么温热,多么……我浑身一阵战栗。你永远挽着我吧,永远挽着我吧,永远也不要松开你的手……
卢玲子离开的时候,妈妈让我送送她。
路上我差不多一句话也没说。她总想让我说点什么……不不,我不说,我不说。
她身上的玉米缨一样清甜的气息又使我闻到了。我什么话也不说。
直到快分手的时候,她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我十六岁了。”
这是我一路上说的唯一一句话。